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二)
那一天,那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在我找出酒精纱布云南白药的时候他还一脸惊讶的神色,好像在奇怪我为什么会用这些来处理伤口或者是我竟然知道要用这些来处理伤口。
我爸丢下了一句听起来不像这个时代的话:不认错一定灭亡。
我想要离开他,可身体伤痛不允许,就想“冷战”,以此来抗议保持距离。不过我的“冷战”就只“战”到了这天晚上,这天晚上我父亲,他做了一个改变我一生的举动。
这也是我一生无法明白和原谅的一件事。我想这件事发生在谁身上谁也不能释怀。
我爸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保持沉默,不和我说一句话,我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很过分了,然而事与愿违,那是他所酝酿的暴风雨之前奏。
夜半三更,我睡得熟,他可不是。
因为我被打得遍体鳞伤,我爸也不管不问,新家里面药水有限伤势并没有得到太好的治疗,我也因此睡得很熟。睡梦中不知是谁突然用了隔着薄薄的毯子“怼”了我一下,一下子把我弄醒了。
后来的几年流行一种“起床气”,很好理解,对叫醒自己的人发脾气。我没有这个毛病,可是这一下弄得我酸痛还在熟睡中弄醒了我,我就下意识不带好气的“哼”了一声。
“连礼貌都丢了,你他妈无药可救了,给我起来!”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我爸,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拎着我往客厅去,我以为他又要打我,顺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根圆珠笔塞进口袋里,我决意反抗。但是他拎着我就像家门外走去,我又以为他是要赶我出家门,当时虽然是在睡觉不过因为还是初秋,没有裸睡习惯的我身上还穿着半截袖和短裤。我脚上却没有鞋子,他把我拖到门口,自己去穿鞋,我在他穿鞋的这一会儿工夫扒拉过鞋来给自己也穿上了。
他穿好鞋之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一样打开防盗门然后一脚把我踢出去,重重的关上防盗门,然后让我流落街头。
我被他拎着走过来,这一路上一言不发,这一言不发而带来的沉静似乎都有些让他感到了一丝害怕。
我就是要他害怕,用无声的反抗,有声,又能怎样呢?
改变,人人都会有的。当你真正迈出了那一步,也就变得坦然了。天地万物,一切都在变,别人也都在变,可是他从始至终都不变!
别人变得,你就变不得?我最想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打他,真的,直到现在我一旦想起了这件事情我就想打他,我要是真打了他,有人会骂我,但是我就会回骂。
我觉得他也应该骂,我的人生被他毁了,毁灭后是我自己一手重建,费尽心思,走了一趟苦旅。
这一路上,我也做出了改变。我被拖拽着出了单元门,他的脚步和我不一致,几次踩空,只穿着短裤的腿上磕出来几块淤青。到了室外,万籁俱寂,夏虫还未至消亡时,却听不见其私语,月明星稀,天地间似乎独我两人。
他到了平地,依旧拖拽。大手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衣领子。他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这么有力,在我的过去,我被老师冤枉,我被女生诬告,我被学生殴打,我被亲戚嘲笑,他从来没有这么有力过。哦,不,是他在这些时候只会对我这样“有力”。
而我也没有力量去反抗,也许是力量真的不够,也许是多年来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就在这时,头顶的一声鸟鸣就像仙乐一样突然唤醒了我。
虽然晚上很是昏暗,但是我依旧看得清楚:是它,就是那只白日里面到来过的鸽子!它竟然还在这里。
看着它自由翱翔,我的眼眶有点潮,它发出在我听来蕴含着愤怒的高鸣声在我们上空盘旋,突然从半空抛下了一撮鸟粪,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我父亲头顶“地中海”的中央。
“妈的畜生!”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故事:卫国内乱,孔子的弟子子路为了救主,不顾危险,最后惨死乱军的刀剑之下。死之前,子路系帽的带子被他们的戈给击断了,子路自语:“君子死,冠不免。”将帽带系好,而从容赴死。
面对我爸,我虽然是宁死不从,但孩子骨子里对家长的畏惧让我多少都有些……说色厉内荏还达不到,说逆来顺受,自愿的成分却更少……不是怕了他,确实不该怕!我用力挣脱了他,拽了拽褶皱的衣襟,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瞪着他,尽管我的身体还没有达到俯视他的高度,但是我仍直立起脊梁,挺起胸膛,开口道:
“死我也要自己走!”
用手正在擦鸟粪的他震惊了,再一次。
他则又想揪着,我死也不让,他只好推着我走出了小区到了马路上,那里有一辆出租车,似乎就是在等着我俩,我才知道他早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还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
在我看来,无论目的地是哪里,我也都有了上刑场的准备,我们之间的战争就要有一个结束语,而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容忍。
“滚上去。”他推我的后背,我强站住身体没有被大力推得踉跄,自己打开车门,鸽子一路跟随,鸣叫着送行。
我坐到车里听着它的声音,突然间发出了一次我久违不发的狼嚎,那是我之前从未有喊出来过的凄厉之声,夜半三更,声音传播非常清楚也非常的远,我明显看到楼房窗户里透出来的已经关上的很多灯又重新开了,亮了。
只是还没有把这一声狼嚎喊完,他就重重的锁上了车门,开门进了副驾驶位。
那次去的地方,多年以后我最想亲手拆掉,可惜它早已不复存在。那地方能给我的,还算是说得过去的好处,除了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之外,就算认识了三个朋友,也真正的让我告别了童年,尽管是不舍,但却被硬生生的割断了。
一路上,司机我就不说了,我的“他”也没有话。我辨认出这是往乙烯方向的路,这段路程不短,所要去的地方似乎也很偏僻。
难不成要把我“人道毁灭”?就算是真这样,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当年水淹陈塘关,哪吒被李靖逼死,割肉剔骨以还父精母血,他说我不孝,呵呵,还给你就是了。
“嘎。”
车停了,从车窗透进来的呼呼风声也停了,到了。
这是个大建筑,似乎是,监狱。
实则是青龙山南第一少管所。
当时我对于少管所的印象也只是里面会关押着不少坏的小孩。
后来,我了解了这里,三不管地带,整个市里成立最早、最混乱、最破败、最难管理的少管所。在整个省里都是出了名的。
在这里,管教和牢头都是活阎王,这里经常会有械斗,每个监仓里面的“大哥”都会有利器,只要不出人命,管教也是会默许的,但在这里是万万做不到这个前提……
我爸忽然大喊了一声,大到响彻夜空,把一边伏在草丛里的蚊子成片的吓了起来,从里面冲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管教七手八脚的把我抬走,而我依然是懵的,我犯罪了吗?
我是迷茫着被送了进去,所有的过程都是我迷茫的度过,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作为学生对于体制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服从。好像是先把我身上所有的个人物品搜刮了个底掉,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暗中把自己拿的那只笔分解了给塞进鞋子的里面。他们并没有给我换上号服,搜身也不是很严。他们连推带搡,扔给我一个黄色塑胶盆子和一条毛巾,一个杯子,一根牙刷,一管牙膏就把我丢进了监仓。
现在回想,这个少管所应该是一座八十年代的建筑,至少当时看上去是那样,清一色的装修和我们曾经住的老楼区很像单调乏味陈旧,不同的则是它很阴森。
连带着那里的人都像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管教混吃等死以捉弄犯人为乐,犯人认命,私底下暗自较劲,但是并不是每一个都想着自己怎么早日出去的。
进了那个监仓,无论我想不想进来,心甘情愿与否,我都要看一看这个无比陌生却在今后不知道多长的日子里需要栖身的地方了。
监仓不大,二十平米见方,方方正正,刚一进去就感到了这里的阴暗潮湿,这时候是熄灯以后了,监仓里面没有任何的可见光源,只有墙壁上远远高出视线的一尺多宽的窗户透进点光亮。
这个时候监仓里的所有人都在睡觉,监仓里有四张上下铺,上面腐朽落漆的地方露出褐红色的铁锈,每个人睡的似乎都是光床板,监仓门打开发出的让人牙酸的声音把这些人弄醒了,他们从睡梦中醒来,我粗略数了是有六个人。他们有的人脸色并不友善,我不知道那是针对我还是针对管教的粗鲁动作,不过我猜无论是针对哪一个,最后都得回到我身上来。
这些人在醒来以后看到了我就集体起床了,我看出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种惊讶,我明白那是什么,猜都不用猜,一定是惊讶于我这身不是号服的衣服。
斜对着我的那张上下铺下铺上的一个人最先坐了起来,他光着两条腿,上面的腿毛很浓郁,他坐着套短裤,光看这两条腿,我猜他一定比我高不少。
他穿好裤子站起来,拖沓着拖鞋揉着眼睛走了两步看着我,这个人要是形容他,就得说四肢都很长,相当于我而言。个子目测要比我高上一头,只是非常瘦,他赤裸着上身,他的胸腹之间让人一看就只能用“排骨”来形容,但他尽管是瘦,身上的肉还蛮紧实,只是他看我的那眼神就不那么和善了。
在他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在地下那“排骨”的两侧站好。我心里头慌得怦怦跳。
我想这“排骨”一定是传说中的牢头了,没人说,但看也看出个**不离十。
其他五人之中,由于光线太暗,这些人的脸没办法一一看清,其中两个人的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谁在另一边靠近门的上铺的一个大个子,他的个头和那个“排骨”差不多,但身材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的肩宽几乎是“排骨”的两倍,胸口处的短袖都被撑起来了,看不清脸但是他的头发有问题,在微光下他的头发卷曲且颜色不对劲,年纪应该和我一样。他气势汹汹,我不由得心跳的更厉害了,害怕他动手。这个人要是向我发难,我现在可是对付不了啊!就看他胳膊的粗细程度,他的力量应该和滕皓王老吉有一拼,现在伤痕累累的我不是对手。
但他一句话不说倒是很老实,我注意力也就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心里对他的防备倒是淡了。
另一个是在这壮大个子下铺的一个人,他个子比壮汉矮一点,但也比我高,他是最后一个下床的,他一直在床上观察我来着,我也看清楚了他的脸,那就是一张普普通通扔进人堆就挑不出来的那种脸,只是我隐隐可以看出这张脸上有不一样的东西,就像是有些故事隐藏着,说不清楚,但隐约看得出来。后来才知道对于这,最准确的形容词该是“风霜之色”。他年纪似和李思远无异,可却不像是那个年龄的人。
其他的几人我没看清,只听见其中一个说了句:“哟!排骨哥,这小子穿的不是号服!”声音沙哑,一听就是青春期变声期,他这句话是对着那个皮包骨说的。
我没想到这个皮包骨还真的叫“排骨”,他们围过来在我面前排成一列,黑夜中,气氛使然谁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感觉。
之前听爷爷说过监狱里新犯人入狱到了牢房免不了一顿打和欺负,老人打新人。这是其他人给新人的下马威,这里是少管所,我心想不能这样吧。结果看着他们压上来,那脑子一下就像开了光一样破开混沌,想到:少管所就算是少年儿童监狱,那不一样有牢头狱霸什么的,我手心出汗,端着盆子的手开始发滑,一拥而上的话我只能把盆子护住脑袋了。
心里就像是打鼓,噼里噗通震得肝颤,五脏六腑没一个在原地。强定神睁大眼睛,结果两三个汗珠就滑进去了,顾不上别的,感紧揉眼睛去了。
揉了揉眼睛,心思定了定。这些人除了那个壮大个子,身材并没有突出的,要是真打起来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单打独斗是没问题,可他们一拥而上我现在是疲倦不堪,身体上酸肿未消,难以一搏,除非拼命。
那“排骨”扫了我一眼,点点头说:“还真是。”
“嘎吱”一声。是那个大个子转身回去躺在光床板上发出的声音,这就立刻让我的判断和之前出现了分歧。
依我之前来看,似乎这个“排骨”是这里的一号,其他人似乎唯他马首是瞻。他下床以后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他没回去别人也没回去。如果他是这里的头,那这时候大家都应该不动,而这个大个子竟然毫无顾忌的回去睡觉了!
所谓“察言观色”,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精于此道,但和男生在一起天天摸爬滚打,接触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团体,虽然没有这样的团体,但在团体里分清大小王的能力我还有的,但今天不知是怎么走了眼。
我看出他对排骨好像有点轻蔑的态度,总之像和排骨不对付,难道我判断失误他才是老大?
看起来他战斗力似乎碾压排骨啊。
那么,两个可能,要么他是监仓霸主,要么他和排骨不对付,两个不是一号人。
“排骨哥,咋办?”那个人指着我问道。
“排骨”显然是困得不行,又打哈欠又抹眼泪,口齿不清的说道:“看着溜干瘦的,先睡觉,明天老规矩办。”这话边说他边打哈欠。
听了这句话,其他人都好像明白了什么,只是我不知道这个“老规矩办”是个怎样的老规矩,排骨打着哈欠躺回去了,其他人在他躺回去后也各自回到了床上,留下刚才和排骨说话的那个处置我。
“你,到那个蹲坑旁边蹲着去。”
我才看到,原来在这间监仓最里面,有个不宽的蹲便,旁边一个洗手池,看来这就是这个监仓里面的厕所了。
这个厕所劣质味道也难闻,这时先前看我半天的那个人开口了。但现在真是不敢不去!刚才和我爸疯狂斗争,现在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快受不了了。
“排骨,干脆让他睡那俩床板得了。”
这指的就是唯一一个挨着厕所的上下铺,是空的。
看来这里靠近厕所环境最不好他们都不在这睡。不过总比我在便池旁边蹲一宿好多了。
排骨许是困得急了,不耐烦大着舌头胡乱道:“操,行行行,别他妈烦我!”
我以感激的目光投向那个人,那人却没再看我,翻了个身睡觉了。
这监仓里面有一个铁柜,但是我还没有钥匙,我自己猜如果乱动柜子肯定下场不好,于是摸到了那张床的下铺,也不顾有没有枕头是不是光床板了,爬到上面把东西放在盆子里搁在床尾,躺上去蜷起身子,准备睡觉。
我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和我爸的对抗,这整整一天的对抗耗尽了我的体力,爬上光床躺上去的时候,我身体接触到床板时还很是酸痛,我极度的需要休息,我也很快的进入了睡眠,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在少管所里这二十几天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余下的日子,经历过的我知道,还很漫长,也很痛苦,更艰难,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旧的过去被割舍,新的一切被填充,我处于夹层中间,无论开合,每迈一步我都会有极强的撕裂感。
这,只是我这在这里第一天生活的开始,要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前奏其实是暴风雨来临的开场,这里并不是在表面是所看到的那样。
生活,总是会逼出你的全部,如果你不全力以赴就无法继续生存,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时候。
这一天我做梦了,我梦到了大兴安岭上我们的小木屋,我在床上睡觉,爷爷就在我旁边守着我,我又梦见了狮子。
而现在,此时此刻,我的爷爷正在大兴安岭深处一处雄伟的城堡之内,和一个人对面而谈。
坐在我爷爷对面的人是一个老人的样子,比起我爷爷,他更是须发皆白,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老人的状态,他的眼睛里一闪一动都是精光,他虽然已经饱受了衰老的洗礼但是精神矍铄的他让人觉得他的实际年龄决定比看上去年轻。即使是刨除精神状态不谈,单单是相貌,似乎也比我爷爷年轻,我爷爷当时六十多岁,接近七十岁。
至于他们谈的是什么,对不起,我不在场,不知道,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则是在我爷爷起身离开之后,那人开口的一句话。
“红毛的小狼似乎遇上了麻烦,他的父亲,你的儿子,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不过,既然早晚都要过来,不如先锤炼一下。不过,他的一切自此以后要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了。”
大兴安岭,万籁此俱寂,惟馀钟磬音,是从这个城堡之内发出,钟楼里的守夜人很准时,钟声传出去很远。不久,远处就响起了几匹狼的嚎叫,撕裂夜空,触摸月亮,那莹莹绿光……
自此,我,不再是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