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色朝阳
“砰!”
轮椅翻倒的闷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病房里那短暂、脆弱又无比珍贵的温存。顾淮深毫无生息地瘫倒在地,灰败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板,额角甚至擦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与他苍白如纸的肤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曾经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蜷缩着,脆弱得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折断的枯叶。
“淮深——!”林晚的瞳孔骤然紧缩到极致,喉咙里迸发出一声破碎到不成调的尖叫。那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原始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从病床上扑下来,完全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和身上连接的管线。留置针被粗暴扯脱,手背上瞬间涌出鲜红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病号服刺入骨髓,她手脚并用地爬向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臂,徒劳地摇晃着。
“淮深……淮深……醒醒……”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任何神经毒素带来的混乱都更清晰、更致命。那双刚刚为他擦拭过泪水的手,此刻沾满了从他额角蹭到的血,和他手背上冰冷的冷汗。“别……别丢下我……淮深……”
门外,林淑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女儿凄厉的尖叫像尖刀刺穿了她的耳膜。她甚至来不及捡起掉落的保温桶,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血液倒流:女儿狼狈地扑倒在地,手上染血,死死抓着地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男人,脸上是纯粹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晚晚!”林淑芬扑过去,想扶起女儿,却被林晚死死抓住顾淮深手臂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
“妈!救他!救淮深!”林晚抬起头,满脸泪痕混着血污,眼神里是林淑芬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哀求与恐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不能死!不能!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她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着“救他”和“淮深”的名字,巨大的痛苦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
林淑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被女儿的哭求撕扯得鲜血淋漓。她看着地上那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如今却形销骨立、生死不知的男人,再看看女儿那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绝望……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怨毒,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负罪感。她错了!错得离谱!这个男人若真死了,她的晚晚……她的晚晚怎么办?!
“来人啊!快来人啊!医生!沈铎!”林淑芬猛地回神,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几乎是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沈铎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第一个冲进病房,身后跟着闻讯狂奔而来的主治医生张主任和几名护士。当沈铎看清病房内的景象时,饶是他心志如铁,脸色也瞬间惨白如纸。
“顾总!”沈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地,手指迅速探向顾淮深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冰冷黏腻的触感让他心底猛地一沉。
“血压测不到!脉搏细速!”护士已经飞快地接上便携式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立刻刺耳地响起,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线条微弱而紊乱。
“快!氧气!建立静脉通道!肾上腺素准备!通知ICU准备抢救!”张主任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声音紧绷。护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病房瞬间变成了抢救室。
“林小姐,快起来!你不能在这里!”一名护士试图搀扶起还死死抓着顾淮深手臂的林晚。
“不!我不走!我要看着他!他不能死!淮深!你醒醒!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护着我的!”林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着顾淮深的手臂不肯松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血水砸落在顾淮深冰冷的脸上、手背上,也砸落在监护仪冰冷的屏幕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的依赖。
“晚晚!听话!让医生救他!你这样会耽误时间!”林淑芬心如刀绞,哭着去掰女儿的手。沈铎见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剧震,上前一步,用不容抗拒但异常低沉的声音道:“林小姐,放手!你想看着他死吗?让医生救他!现在!”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林晚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沈铎布满血丝却异常坚毅的眼睛,又看看周围忙碌抢救的医生护士。她眼中的疯狂和执拗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恐惧。她的手,终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绝望,松开了顾淮深的手臂。
护士立刻将她小心地扶起,带离顾淮深身边。林晚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护士身上,目光却死死钉在顾淮深毫无血色的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只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林淑芬紧紧抱住女儿,母女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仿佛置身于一场灭顶的暴风雪中。
沈铎没有再看她们,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顾淮深身上。他配合着护士将顾淮深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车。担架车被飞快地推出病房,尖锐的警报声和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张主任!”沈铎紧跟在担架车旁,声音嘶哑,“无论如何……”
“我明白!”张主任脚步不停,脸色凝重到了极点,“急性大出血休克,怀疑应激性溃疡穿孔或者吻合口瘘……非常危险!沈特助,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他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沈铎的心脏。
最坏的心理准备……
沈铎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看着担架车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房门口,林晚被林淑芬搀扶着,如同风中残烛,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正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追随着远去的担架车。
沈铎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追着担架车冲向通往ICU的专用通道。他必须守住那里,守住顾淮深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也守住林晚眼中那唯一一点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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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厚重的金属大门在沈铎眼前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生死时速的抢救,也将所有喧嚣和绝望挡在了门外。冰冷的红灯亮起,“抢救中”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等候者的心上。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混合着未散尽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晚被安置在离ICU大门最近的等候椅上。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未干的泪痕混着血迹,已经凝结成暗红的斑驳。那双曾经灵动,后来被迷茫和痛苦占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金属门,仿佛要将它看穿,看到里面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却比任何剧烈的颤抖都更让人心碎。那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沉寂。护士为她简单处理了手背上被扯脱针头划破的伤口,她毫无反应。林淑芬拿着温热的湿毛巾,颤抖着手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污迹,毛巾碰到她的脸颊,她却猛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小兽,眼神里掠过一丝尖锐的恐惧,随即又沉入更深的空洞。
“晚晚……别怕……医生在救他……淮深会没事的……”林淑芬的声音哽咽得厉害,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苍白的安慰。她看着女儿的样子,心如刀割,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是她一直以来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是她亲手将女儿推向了那个男人,却又亲手在他们之间划下更深的鸿沟。如今,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人,却成了女儿精神世界唯一赖以维系的支柱,而这道支柱,正在她眼前轰然倒塌。
林晚对母亲的话毫无反应,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扇门。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淑芬坐立难安,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几乎崩溃。她看着女儿死寂的侧脸,看着那扇毫无动静的门,一种濒临窒息的绝望感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走廊尽头无人的角落,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冰冷坚硬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膝盖,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双手合十,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对着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未知力量,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无声却撕心裂肺的祷告:
“老天爷……菩萨……过往的神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恨他……不该诅咒他……是我瞎了眼!是我糊涂!”
“求求你们……别带走他……求求你们让他活下来……”
“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能好起来……好好陪着我的晚晚……我林淑芬下半辈子吃斋念佛,折我的寿都行!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开开眼!把我的晚晚还给我……把她的淮深……还给她……”
“求求你们了……”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空旷的角落低低回荡,字字泣血。一个母亲最虔诚也最卑微的忏悔与祈求,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回荡在冰冷的ICU走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ICU厚重的金属门,终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
林晚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对准了门口。林淑芬猛地从地上爬起,不顾膝盖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门开了。率先走出来的是沈铎。他脸色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他身上的无菌隔离衣还未完全脱下,沾染着几点刺目的暗红。
林淑芬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沈铎的目光扫过林晚死寂的脸和林淑芬惊恐绝望的眼神,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暂时……抢回来了。”
短短五个字,让林淑芬双腿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
“但是……”沈铎的声音更加沉重,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消化道大出血,失血性休克,多脏器功能受损……非常非常危险。张主任说,他自身的底子太差了,这次打击是毁灭性的……能不能熬过未来24到72小时的危险期……全看……”
他顿住了,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带着深深的怜悯和不忍。“全看顾总自己的意志,和……天意。”
天意……
林淑芬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熄灭。她捂住嘴,绝望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雕像般的林晚,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ICU的大门,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如同气音般微弱、破碎的声响。
“……淮……深……”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尖叫和哭喊,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刻入骨髓的执念和……祈求。
林淑芬看着女儿的样子,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撕裂。她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手,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红布小心包裹着的东西。那是她很多年前,在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里,为女儿求来的平安符。她一直贴身戴着,祈求女儿平安顺遂。
她颤抖着解开红布,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黄铜护身符。她走到沈铎面前,将这个还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塞进沈铎冰凉的手里。她的眼神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特助……求你……把这个……带进去……放在……放在淮深身边……”
“告诉他……告诉他晚晚在等他……求他……求他一定要撑住!”
“告诉他……我们……我们都等着他……”
沈铎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带着体温和泪痕的护身符,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尖。他用力握紧了护身符,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发疼。他抬起头,看着林淑芬绝望哀求的脸,又看看林晚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执念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他转身,再次推开那扇沉重的ICU大门,身影消失在门后,将那枚承载着两个女人所有绝望祈求的护身符,带到了顾淮深的身边。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窗外,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天际线处,挣扎着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色的灰白。
新的一天,在无边的等待和绝望中,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