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寸头攒足了劲,深深嘬着烟管,而嘴角还是不争气的流出了一丝烟,这招来了老寸头把口腔里的烟直接吞了下去,半息后,他开始均匀缓慢往外吐烟。整个吸的过程,让人看着特别难受,而吐的过程,老寸头整个脑袋被烟雾缭绕,待烟雾散去,整个人似乎精神一怔,连水泡一样的眼睛,都有那么一瞬让人觉得炯炯有神。
徳乐揉着稀松睡眼,推开门整好撞见精神抖擞的老寸头,他急忙收拾起自己刚出梦乡的邋遢,弱弱怯怯的叫了声:“爹!”
徳乐从小怕老寸头,在掌帕,这不丢人,你可劲去打听,谁家有儿子不怕老子的?答案是:冇得!
“你四舅,死了!”老寸头没什么表情的用水泡眼瞪着徳乐,仿佛这个不是自己儿子,更仿佛那个他口中“死了”的人,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事实是三天前那个人还和他推杯助盏,促膝长谈。
这样的言语交流,在掌帕很正统,没有哪个老子会客客气气跟儿子好言好语的讲话,也算一种规矩。规矩这玩意,在掌帕是坏不得滴!
“嗯。”
“你要上孝白,吃完饭该帮忙赶紧去!”
徳乐又是应了一声“嗯”往灶房走了过去,里面饭菜浓香扑鼻而来,徳乐妈杏春已经招呼好了一家子的吃食,等着这爷两开饭。徳乐叫了一声“妈”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抄着碗筷,扯着嗓子往院场里喊了一声:“爹!吃饭。”也不管老寸头听没听到,招呼着母亲坐下添饭夹菜便吃了起来。
老寸头不疾不徐,收了烟袋,用力咳了一嘴巴口痰吐出来,才起身把双手背到身后,走进灶房来,扫了一眼桌子见儿子一个劲的吃着,显得特别有胃口,老伴杏春却低垂这脑袋,这个脸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
“都是命,吃饭吧!”这应该是老寸头最温柔的安慰了,跟他过了几十年,杏春知道这糟老头子一言一语的远近亲疏。老寸头端起碗筷,又看了看陪伴自己走过半个花甲多的杏春。她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只是今天一大早,报丧人送来丧讯的,是她的亲弟弟、是最莫逆的弟弟、还是最后一个弟弟。
杏春是长女,后面是四个兄弟,老大杏昌比她小八岁,十八年前说是外出务工,一走就没了音讯,说好下村的姑娘做媳妇,人家姑娘等了两年也嫁了人。杏春妈,也就是徳乐外婆,思念长子一病不起,两年后郁郁而终。
老二杏盛安葬完老太太,去掌帕箐打石板给老太太做坟茔,跌入箐沟后连尸骨都不曾找到。杏家人不死心,几乎把箐沟翻了个底朝天。一开始寨子里大家也帮着找,后来是他们家自己找,最后是老三杏兴和老二杏盛媳妇找,半年后不当没找到,还把杏盛怀胎八个月的老婆和老三杏兴搭了进入,两人进了箐沟一直没出来,杏春是在两人失踪七天七夜后听闻消息,为了证实消息,她和老寸头赶回娘家,得到老爷子杏应国和小弟杏隆确认后,杏春奔溃的嚎哭起来,那一夜在娘家,杏春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而也就在那晚,老寸头一夜没睡,子时刚过,他却听到了一段离奇的对话。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杏应国问道。
“是的!”杏隆坚定不移的回答。
“这是~~,命?”杏应国有些颤抖。
“是的,爹!”
“你~知道怎么去?”
“知道!”
“你什么时候去?”
“去之前要会告诉姐。”
“呃~?”杏应国有些意外,随即又释然问道:“那我呢?”
“爹!”
“怎么了?”
“你去不了的!”
然后是沉默,一直到天亮,然后的然后是老爷子杏应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脸上只有微微带笑的表情,至今十五年过去了,老爷子能吃能睡,身体健朗还能下地干活,他不说话,见谁都是一副微微带笑的表情,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他这样的存在。
本来略显青涩的杏隆,在第二天一大早送别姐夫和姐姐的时候,完全褪去了所有青涩。第二年他便娶到了颂帕寨主的闺女,婚后小两口生活和和美美,五年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另一方面,事业也没落下,杏隆三年内承包下了掌帕所有人家的柴米油盐日常百货,随后垄断了全寨的家电采购,生意做大后他成立了施工队,掌帕和颂帕,还有临近四寨的起房建宅,全部被他包揽。
短短十年,杏隆是小小掌帕最红的年轻人,而他见谁都谦恭礼让,出落得体,生意已经遍布全市,省里给评了劳动模范,还上了专栏电视采访。
由之而来的是掌帕不管大事小情,都得由杏隆坐镇主持,他是能服老能使小,只要是他的话,没人能反驳,自然人人能执行。
老寸头本家有个五保户,叫寸辰生,因为父母双亡,没上过学堂,但据说年少时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的能耐,识字断句全是自学,还写得一手好字,掌帕很多人家至今贴在在里的对联,都是他的杰作。他性格豪爽,七里八乡结交了很多朋友,褚帕寨有个大户人家,不嫌弃他甚至还把闺女许给他,都已经到讨论嫁妆礼金的档口了,他却和一个瓦屋山来的游方僧人走了,七天后归来,他不失礼节的退了婚,就窝进自己的小楼房几乎不出门。
却不知哪里来的缘分,偏偏杏隆出生是他去踩的生,所谓踩生就是孩子出生后见的第一个非自己家里的人,被踩生之后,性格和人生际遇会和来踩生的有一些相像,但也不绝对。本来这在掌帕不稀奇,每个人出生后,都会有个来踩生的人,但是踩生的人发达了那便不一样了。所以有些话语有些可能没人注意的事,就显得很重要。
这就有两件,其一,去踩生的时候寸辰生走了七八里山路,还专门带了礼物,更有意思的是专门和杏应国说:“我是专门过来看望孩子的!”事实上孩子出生才几分钟,杏应国甚至给岳丈报喜都还没来得及。其二,打那次之后,寸辰生经常说胡话,至少掌帕上村下寨的人基本都这么觉得。头一件事,杏应国还说话的时候经常和外人说起,自然没少和杏隆说道,这么一来,杏隆便把这个事实上和自己没多少关系的寸辰生,划入需要特别尊重和亲近的范围,发达之后也常常走动关照,甚至后来寸辰生行动不便后,他两口子主动承担了看护的很多事和全部费用,这在掌帕是最正能量的事迹。
上个礼拜,寸辰生病危,杏隆两口子专程赶回来,掌帕很多人知晓后也前来探望,在进半数掌帕人见证下,杏隆被寸辰生单独留在小破屋内,小半个时辰后,杏隆打开门摇了摇头,大伙看情形不妙围了上去,寸辰生在草席上无力的蹬踹了几下便驾鹤西去了。
很多人来探望寸辰生只是出于同寨的情谊,大家多的是感慨他这的一生,没有太多悲伤的气氛,全寨出力出人,花了三天把丧事给办了,说不上风光,寸辰生膝下无儿无女,三天已经是杏隆一再坚持,掌帕人给出的最大极限,这些都在情理之中。
奇事是发生在起棺时,杏隆提前安排了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力气,但几乎没有抬棺经验,掌帕的说法,像寸辰生这样的绝户,外加活过了花甲的人过世,最适合年轻小伙子磨肩头,因为这样的人无挂无碍,走的干干净净。而就在法事先生一菜刀破了棺顶敬水碗高喊:“起财宝!”后,那只纯松木打制的棺材,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怎么着都挪动不了分毫。
杏隆见状,更换了经验老道的,也无济于事。
“订在堂屋正心了!”
“这寸辰生是不是有啥心愿没了呀?”
“这怪了!”
“是压棺了呀!”
……
七嘴八舌一通讨论,有胆小的已经躲得远远的。
“你就是要我!”杏隆说了这句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不顾他老婆的拉拽,大踏步走上台阶进了堂屋,全场立时安静了下来。
杏隆走到棺前,把左边最前头的小伙子换了下来,调整好抬杆和肩头位置后,法事先生把菜刀狠狠的拍向已经破碎的碗渣子,他没再说“起财宝”,只是微微对杏隆顶了顶头,示意可以开始。这次八人都没怎么用力,顺利起了棺,一直到结束都没出任何岔子。
事后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杏隆来到老寸头家。和姐姐杏春说了一下午话,老寸头上山砍柴回来,徳乐老寸头爷两和杏隆喝了一顿酒,聊了些家长里短,临走时杏隆拉着姐姐杏春的手,看着徳乐说:“今后就靠你了!”徳乐稀里糊涂的应了一声。
想到这里,老寸头正好吃完,看到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徳乐,他边摸索着烟管突然交代道:“不要过箐沟,走下寨那条路去。”随即他侧身严肃异常的对杏春一字一顿的说道:“从今往后,不准走箐沟那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