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壹:逃亡
引
就在今晚。
红脸长髯的大将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愣住了,略微侧了侧身准备收起图卷,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西川府,黎明的风将破旧的营帐吹得猎猎作响。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几乎要伸向那把长刀,磨损掉漆的金龙俯在刀背上,似乎沉睡了----也许会一直沉睡下去----在微光中还能看出丝丝血迹。
关羽的思绪似乎要飘到他处,那个似乎处处显现的梦
但这一次,他无路可逃。
门开了,关平那稚嫩而又沧桑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了关羽面前。
关平开口了。
“将军,有您的信。”
年轻人眼中充斥着迷茫与无助,关羽曾无数次想起三十五年前的黄巾起义,在涿郡招兵之时,年少的新兵的眼里涌现出的,好奇,兴奋和喜悦。
士兵渴望一个领导者。
或者说,一个能让他们吃饱饭的领导者。
但现在的关羽只能在他们脸上看到绝望。
血气冲天的浪潮一次次地冲刷着这个仅仅只有几百人的小城。
而战争与和平只隔着一面墙。
麦城,麦城,麦城!
关羽暂时收回思绪,谁都有可能给他来信,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事实上,就算西川方面真的派兵,恐怕也与他关云长没有任何关系。
关羽收敛心神,他揉了揉太阳穴,坐回胡床,盯着眼前的城防图,头也不抬地问:
“西川来的?”
风呼啸着卷过营帐,油灯下的身影展开信件。
天亮了。
疑窦
粗粝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草草画下的城防图,指与指之间因紧张渗出的汗水浸湿了纸缘,关羽的视线在城内外来回移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错漏,不时焦躁地摸着胡须。
就在今晚,地道即将完工,城外早已有马匹,若乘夜出逃,还有一线生机。
窗外火光闪动,模糊的亮光照入破碎的纸窗,天空一片墨黑,少有星星闪动,即使有那么几颗,也难免遥不可及,如同他们的希望,早就消失殆尽。军营像一潭死水。每个人神情恍惚,眼睛毫无聚焦地望着眼前一切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就像一张静止不动的画面。
只有他们的眼神,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地寻找着那根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稻草。
复杂的情感交织在关羽望向窗外的眼中,悲伤,无奈,焦急,还有怜悯。
这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从无数次战争中磨炼而成的利刃,将被永久埋葬在麦城。
麦城,麦城!
关羽曾以为,自己会像无数的伟大将领一样,英勇地战死在沙场上。
他最后一次回望漆黑的营地,他即将再次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正如此前的数十次出征一般。
他带领关平,以及为数不多的随从,顺着木梯攀缘而下,他说服自己,胜负乃兵家常事,损失的人马还可以再招募,丢失的城池可以再夺回,可他关羽,只有一个。
一个声音从他心底里传来。
他停下了脚步,眼神中映射出了诸葛亮睿智的双眼,漆黑如墨的四目相对,穿透了关羽思维的最深处,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在被透视,折射,映照出千千万万个自己,他不在想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质问的声音。
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试图努力摒弃掉这个想法,但越是这样,那个背影就越是在他脑海中不断地被重叠,并逐渐清晰,仿佛无穷的现实。
两个身影在他脑海里徘徊,他在谋略与人性的迷宫里失去了自我。
他放弃了,抬头望向那片并不存在的天空,他突然感受到一阵虚弱,额布满了汗水,他勉强扶住土墙,精神仿佛从身体中被整个地抽走了,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萎缩下去,不再拥有意识,只剩下了一个无神的躯壳。
真正的战神关羽已经死了,那个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关羽已经死了。关平试图扶住他,他拒绝了,一点点地向前驱马走去,像是在走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而这条路上,只有孤独,磨难,煎熬与痛苦。
他只能自己走下去。
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他们感受到深夜迎面吹来的微风。
出了地道便是树林,他们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向北方行进着,即使原计划并不是如此。
孙权的布置里,朱然,潘璋分守临沮与夹石关。他知道孙权的计划,也知道向北的后果,但依旧如此,如同将自己埋入坟墓。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点小小的偏差:临近潘县时,他将往东北方向行军。
他必须抓住稻草。
地图徐徐展开,是时候刺出匕首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冷的残月终于在乌云的笼罩下悄然无息地出现了,如同上帝,悲悯地看着世间。
他们总算找到了,模糊的马嘶声在宁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也许只是对他们来说,他们翻身上马,像窃贼一样快速地,急切地向四周望了望,没有任何停留。
但是当目光扫过东南方向时,关羽的目光停滞了一下,五人策马奔去,只有关羽无神的眼睛里留下了一座城池。
这是最后一次了。
其时东北樊城正是曹军的地盘。
但是吴国万不会想到----
关羽嘴角微微扯起的一丝笑容凝固了。
没有声音。
沉重的马蹄声欢快地响起。
没有声音。
关平的叫喊声震耳欲聋。
没有声音。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也不回头,因为他相信——
没有声音。
弓弩的破空声在他耳边炸裂开来。
没有声音。
一朵朵美丽而又邪艳的血花在他身上绽放开来,像无数--
没有声音。
像无数个饱满的葡萄,或者说是含苞待放的炸药团,在那一瞬间,将它一生的所有精华,所有加工,精心的培养,一生的美,就在那一刻,以一种绝美的方式,向世人展现出它自己蕴含着的美,突然身体的收缩,数十处血花绽放,锋利的箭矢奋力地穿过那一层厚重的铠甲。
正如他初入这个个战乱的,磨难的世界,背影现出面容。
然后便是血肉,尖利的,只有数毫米的箭尖轻松地点开了表皮,接着又华丽地穿过了一层薄薄的脂肪,再改变了容貌,如一头性子猛烈的斗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徜徉在血液的海洋中。
一双清明的眼穿透关羽灵魂深处。
其实不免割破几根血管,血如同钱塘海宁的潮一般,充满着波动性---再次验证了水的绝美之巅---有节制地涌来。
箭,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童,带着人类血液里最本性的东西,带着对残暴杀戮的愉悦感,带着已经无比的成就与兴奋,看一件件事物在自己亲手的暴力下被碾碎成他们想看到的模样。
男孩失血痛苦的脸突兀地闪烁着。
箭头开始因无比的兴奋而颤抖着,虽然还有许多,但关羽快要丧失意识了。
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名誉,技巧,手段,忠心,情感,热血,从一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中绽放出的美丽的花朵,却又不那么重要。
几近四十年前的记忆,铺满整片脑海。
关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惊讶,无奈,恐惧,害怕,奇怪,恶心,痛苦,快乐---死去的,释放一切的快乐。自然,还有惊讶,惊奇,诧异,惊诧,惊愕,全都隐没在了关羽身体每一个角落,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只有不断情感潮水冲刷后留下的些许怜悯。
没有沉默。
怜悯他们,为了战争,将自己的所有智慧与诡计都献给了它,不知不觉,他又开始笑了。
他在怜悯什么?是怜悯那些被抛弃在麦城的士兵?怜悯那些千里追寻却一无所获的吴军?怜悯那些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们?怜悯追击者的成功?怜悯自己?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故事结束了。
眼前一片黑白,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他眼前浮现出了数年前,延津城外,他斩杀文丑的场景。
三人变成了两人,而这两人的处境,也正如三人。
如果真要说他看见什么的话,那便是一面——
一面在长江以北广袤无垠的上宣称着它的统治的旗,一面曾在在邺城,徐州,如今在许都上空血红地飘扬着的旗。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明白了,
他在怜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