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锁一问,一世一伤
光远。
两个字,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裴远的心头。
他拿着那块已经沾染了血污和体温的玉锁,手,竟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个时代,玉是通灵之物,非至亲,不可贴身佩戴。尤其是这种承载着长辈祝福的长命锁,更是比性命还要重要。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狄仁杰。
老人依旧抱着魏铜,身体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下凌乱不堪,那张总是布满威严和智谋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悲恸,一种深可见骨的悲恸。
“师父……”
裴远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是谁?”
狄仁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裴远,又看了看裴远手中的那块玉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绝望到失语的表情。
裴远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即将听到的,会是一个比任何悬案都更加残酷的答案。
“您……”
裴远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他心底盘桓了许久,也是他最不敢问的问题。
“……又是谁?”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伤者的呻吟声,上官婉儿指挥内卫清理现场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瞬间远去。
裴远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沉默的老人,和他手中这块沉甸甸的玉锁。
狄仁杰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悲伤,有欣慰,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许久,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叹尽了一生的风霜雨雪。
“痴儿……”他开口,声音苍老而疲惫,“你终究,还是问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裴远的问题,而是伸出那只布满皱纹和鲜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魏铜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
“他的父亲,叫狄晖,是我的长兄。”
“永淳元年,时任文水县令。”
“而我,狄仁杰,时任并州法曹参军。”
轰!
狄仁杰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裴远的心上。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真相从狄仁杰口中亲口说出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狄仁杰……是狄仁杰。
他不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那场大火,死的,是他的兄长一家。
那失踪的孩子,狄光远……是他的亲侄子。
而魏铜……
裴远的目光,落回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脸上。
那个在西市,能止小儿夜啼的不良人统领。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躬着身子,一口一个“大帅”的憨直汉子。
那个在自己让他准备硫磺硝石时,满脸困惑,却又无条件执行的忠诚下属。
那个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身体,为狄仁杰挡下致命三刀的……傻子。
他,就是狄光远。 “他……为什么……”裴远的声音,艰涩无比,“他为什么会成为不良人?他为什么不与您相认?他……” 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因为,他恨我。”狄仁杰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苦涩,“或者说,有人让他恨了我二十年。” 他缓缓地,将那段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娓--道来。 永淳元年,春。 时任文水县令的狄晖,为人刚正不阿,在查抄本地一处邪教祭祀窝点时,无意间发现了一本账簿。那本账簿,记录的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人口贩卖网络。 这个网络,牵扯到了朝中数位重臣,甚至……还有李氏皇族的身影。 狄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声张,秘密将消息传给了在并州担任法曹参军的弟弟狄仁杰,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彻查此案。 可他低估了对方的丧心病狂。 消息走漏了。 就在狄仁杰收到消息,准备动身前往文水的前一夜,一场冲天大火,将整个县令府邸,化为灰烬。 狄晖一家三十七口,无一生还。 只有年仅七岁的独子狄光远,被一名忠心耿耿的护卫拼死从火场中救出,藏在了府中的一口枯井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当狄仁杰带人赶到时,只看到了一片焦土。 他悲痛欲绝,发誓要查明真相。可对方的势力太大,手段也太干净,所有线索,都被那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而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狄光远,被那名忠心的护卫带走后,辗转流离。那护卫在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了自己曾经的袍泽,一名已经退隐多年的不良人元老。 但那名元老,早已被李卫等人收买。 他们篡改了真相。 他们告诉那个年幼的孩子,那场大火,是他的亲叔叔狄仁杰,为了抢夺功劳,为了仕途,勾结外人,一手策划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亲眼目睹家破人亡,他能分辨什么? 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他被那名不良人元老收养,改名换姓,加入了不良人这个庞大的、藏污纳垢的体系。他拼命地往上爬,从一个最底层的不良帅,一步步做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西市统领。 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接近权力的中心,接近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少卿,他的“杀父仇人”,找到证据,为家人复仇。 “他加入你的麾下,最初,是为了监视你,通过你,来寻找我的破绽。”狄仁杰看着裴远,眼中满是愧疚,“是我……是我害了他,也利用了你。” 裴远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魏铜的不良人,效率会那么高。 为什么他一个西市统领,能调动那么多潜伏的暗桩。 因为他背后,站着的,是那些早已不问世事,却依旧掌控着不良人最核心力量的“元老”。 他也终于明白,李卫为什么会用“永淳旧案”来做诱饵。 因为李卫,就是当年那场大火的元凶之一! 他知道魏铜的真实身份,他利用了魏铜的仇恨,让那些不良人元老为他卖命,设下了今晚这个必杀之局。 他想一石三鸟。 杀了狄仁杰,除掉心腹大患。 杀了裴远,报毁巢之仇。 最后,再杀了魏铜,让这个唯一的知情者,永远闭嘴。 何其歹毒! “那他最后……为什么……”裴远看着魏铜胸口那三道致命的伤口,依旧无法理解。 一个怀揣着二十年血海深仇的人,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命,去救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因为,他是个好孩子。”狄仁杰的老泪,再次滑落,“他虽然被仇恨蒙蔽,但他的心,是正的。这几个月,他跟在你身边,看你查案,看你为民请命,看你……是如何对我的。” “他开始怀疑,开始动摇。一个连对待‘逆徒’都如此护短的人,真的会为了功名利禄,杀害自己的满门兄长吗?” “尤其是清虚观一案后,他动用了那些‘元老’的力量,帮你查到了李卫的头上。他发现,李卫,这个他一直敬若神明的‘恩公’,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他想通了。所以今晚,他来了。” 狄仁杰的声音,哽咽了。 “他不是来复仇的,他是来……赎罪的。” 赎罪。 这两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裴远的心里。 他想起了魏铜在临死前,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不甘。 只有解脱,和一丝……恳求。 他在恳求自己,救下那个他恨了二十年,却又在最后一刻,选择用生命去守护的……亲叔叔。 裴远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流泪。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一个叫魏铜,也叫狄光远的,傻子。 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上官婉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身后的内卫,已经将所有的尸体都处理妥当,整个赵国公府,被她们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彻底掌控。 她看着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如同魔神的年轻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在为一个逝去的下属流泪。 她看着那个权倾朝野,让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狄仁杰,此刻却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普通老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怜悯?是感慨? 她不知道。 她只是挥了挥手,让手下人退得更远一些,给这两个男人,留下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安静。 过了许久,裴远才缓缓睁开眼。 眼中的悲伤和脆弱,已经被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他站起身,将那块玉锁,小心翼翼地放回魏铜的怀里。 然后,他走到狄仁杰身边,伸出手,将这位几乎要瘫倒在地的老人,搀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 “师父,”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天,快亮了。” 狄仁杰抬起头,看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已经开始泛起的鱼肚白,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是啊,天快亮了。 可长安城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剩下的那些人,都招了吗?”裴远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上官婉儿,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那些被活捉的不良人老手和李卫的死士,都被内卫关押了起来。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内卫的手段,裴评事可以放心。不出一个时辰,他们祖宗十八代叫什么,都能问出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这一次,她看向的是狄仁杰。 “狄公,天后有旨。此事,到李卫为止。所有卷宗,由内卫封存,不入大理寺档。赵国公府上下,以谋逆罪论处,明日午时,满门抄斩。” 这是一个命令。 也是一个态度。 武则天,要用雷霆手段,将此事的影响,压到最低。 她要保住朝堂的稳定,哪怕这意味着,真正的幕后黑手,将暂时逍遥法外。 狄仁杰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 再查下去,动摇的,可能就是国本了。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这大唐的江山。 可裴远,在乎的却不是这个。 他走到那名被他一刀斩杀的李卫核心护卫尸体旁,蹲下身,在那人已经被劈成两半的衣服夹层里,摸索了片刻,然后,掏出了一块小小的,用黑铁打造的令牌。 令牌的样式很古怪,像是一只蝎子的尾巴。 在令牌的背面,刻着一个字。 “隐”。 他拿着令牌,走回到狄仁杰面前。 “师父,您说,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还能不能再死一次?” 狄仁杰看着那块令牌,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裴远的意思。 李卫死了。 但那个策划了二十年前灭门惨案,策划了今晚这场杀局的,庞大的,名为“隐”的组织,还活着。 它可以让李卫死,自然也可以让别人死。 仇,还没报完。 债,还没讨回。 裴远看着东方那一抹越来越亮的晨光,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魏铜,是西市不良人统领,因公殉职。” “而狄光远,那个二十年前,在那场大火里失踪的孩子。” “他,也该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