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德状若疯癫的嘶吼，在寂静的后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陪葬？

拉整个大理寺陪葬？

这话若是从寻常囚犯口中说出，只会引人发笑。

但从一个官居五品、刚刚被揭穿惊天大案的县令口中说出，分量便截然不同。

他背后的人，必然有着让他敢于如此叫嚣的滔天权势。

周围的大理寺官吏和蓝田县差役，脸上刚刚浮现的喜色瞬间褪去，转而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能感觉到，这条从河底铁链牵出的大鱼，背后恐怕还连着一张能覆盖整个神都的巨网。

然而，狄仁杰的表情，却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色厉内荏的吴有德，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千年古井。

那种平静，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寒。

他甚至没有急着追问，就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个跳梁小丑最后的、也是最拙劣的表演。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酷刑都让吴有德难受。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在雪地里奔跑的疯子，所有的威胁和恐吓，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狄……狄仁杰，你别不信！”吴有德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他强撑着喊道，“我背后的人，乃是当朝国公！手眼通天！你动了我，就是与他为敌！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国公？”

狄仁杰终于开口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大唐立国至今，封国公者，不下百人。”

“不知吴大人说的是哪一位啊？”

“是已经致仕在家养老的，还是早已奉旨就藩的？”

“又或者，是那种只领俸禄，并无实权的闲散国公？”

狄仁杰的每一句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吴有德的心口。

他三言两语，便将“国公”这个头衔里所有可能的水分都挤了出来，瞬间就让这个原本听起来无比吓人的身份，变得不再那么确定了。

吴有德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不敢轻易说出名号。

一旦说出，就再无转圜余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哎，我说，吵什么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远正蹲在假山旁边，伸手在那扇伪装成山石的暗门上摸来摸去，仿佛是什么新奇的玩具。

“都几更天了，赶紧问完话，我还等着回去吃宵夜呢。”

他头也不抬地抱怨着。

“吴大人，你就别撑着了，多累啊。”

“你看你，汗都把官服浸湿了，等会儿风一吹，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这番话，听着像是在关心，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让人牙痒的戏谑。

吴有德气得浑身发抖，他死死地盯着裴远，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就是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可能败露！

“妖人！你这个妖人！”吴有德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向了裴远。

“又来了。”

裴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脸无奈地走向吴有德。

“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没点新意。”

“你看，你现在这么激动，心跳得很快，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吴有德惊恐的注视下，伸出右手，轻轻地按在了吴有德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狄仁杰眉头微蹙，却并未阻止。

他了解裴远，此人看似懒散不羁，但绝不会做无用之功。

“你……你要干什么！”

吴有德只觉得裴远的手掌按在肩上，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骨头缝，瞬间钻遍了全身。

裴远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勘察之触，启动。】

一瞬间，无数纷乱的、细微的痕迹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裴远的感知。

他“触摸”到了官袍纤维因紧张而产生的微颤。

他“触摸”到了皮肤下那快了三成的血管搏动。

他“触摸”到了那因极度恐惧而僵硬的肌肉。

紧接着，更深层的信息开始浮现。

那是一炷香之内，吴有德身上残留下的，最深刻的物理印记。

一个画面，在他脑中清晰浮现。

一双不属于吴有德的、保养得极好的手，将一枚冰冷的、雕刻着奇特兽纹的玉佩，塞进了吴有德的手心。

那只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

一股独特的、由龙涎香混合着不知名药草的熏香味道，从那双手上残留，沾染到了吴有德的衣袖。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吴有德耳边响起：“办好这件事，少不了你的好处。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那些身家清白、根骨上佳的女孩，尤其是……官宦人家的。那些泥腿子的女儿，再漂亮也一文不值。”

信息流转瞬即逝。

裴远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松开手，仿佛只是帮吴有德掸了掸灰尘，然后懒洋洋地开口。

“吴大人，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九天之上的神雷，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毕竟，那位远在长安城，住在朱雀大街辅兴坊的赵国公，恐怕也保不住你。”

此言一出，吴有德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着裴远，如同白日见鬼！

朱雀大街！辅兴坊！赵国公！

他……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已经不是推理，不是查案了！这是神鬼莫测的仙术！

“哦，对了。”

裴远仿佛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国公府后院那三棵百年银杏树，秋天的时候，景色应该很不错吧？”

轰！

吴有德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胸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且啊……”

裴远忽然凑近吴有德，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那位国公爷赏你的那块‘貔貅吞财’的墨玉佩，你最好也主动交出来。”

“那玩意儿，可是他们那个小圈子里，用来识别自己人的信物。”

“留在身上，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吴有德的心理防线，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裴远看着他那即将崩溃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继续用那魔鬼般的声音低语。

“还有，别以为你把这些年分到的好处，都换成了金条，藏在你老家祖坟的风水石下面就高枕无忧了。”

“那地方……”

“不太结实。”

这一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吴有德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依仗，所有的退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再无一丝遮掩！

“啊——！”

吴有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彻底瘫倒在地。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涎水横流，双眼翻白，竟是直接被吓得失禁了。

一股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花园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裴远刚才那番话，给震得魂不附体。

狄仁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吴有德，又看向那个一脸嫌弃、仿佛什么都没做的裴远，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意识到，裴远不仅懂“术”，更懂“人心”！

此子，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