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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残阳如血

士兵之歌 南国文光 10907 2025-12-09 20:27

  

第一节哑火的汉阳造

  

  

浏阳河水静静流淌。

  

张东趴在腥臭的芦苇荡里,一动不动,腐泥塞满了他的指甲缝。

  

“拿好枪!注意瞄准白狗子!”

  

“哥…撞针坏了!卡…卡住了!”十六岁的张北缩在弹坑里,哭腔里带着绝望的颤抖。一枚黄铜弹壳从他汗湿的掌心滑落,掉在地上。

  

“西崽!敌人的掷弹筒!在右翼!”张南目眦欲裂,嘶吼着去扳那卡死的枪机,粗糙的金属棱角瞬间割破了他的拇指,鲜血染红了锈斑。

  

一直沉默观察的张西像头被激怒的豹子,骤然暴起,一把将吓懵的张北扑倒在烂泥里!几乎同时——**嗤啦!**一颗子弹贴着他后心飞过,犁开土布衫,带飞一串滚烫的血珠,溅了张北满脸满嘴,腥咸的铁锈味直冲脑门。

  

第二节罐子炸弹

  

“南哥!罐子!扔!”张西咳出一口带着泥腥的血沫,手指死死指向芦苇荡边缘一小片稀疏的竹林方向,那里几个白军正架设掷弹筒,黄呢军官领章上一点刺目的金色梅花在夕照下闪了一下。

  

张南一愣,随即眼中凶光暴涨!他猛地扯下腰间那个沉甸甸的粗陶壶,他飞快地用火折子点燃壶嘴塞着的一截粗短引信,滋滋的青烟瞬间腾起!

  

“狗日的!请你们吃顿饱的!”,张南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那粗陶罐子带着死亡的呼啸,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精准地砸向那簇拥着掷弹筒的金梅花军官!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绿黄色的浓烟,砂石和陶片猛烈爆开!惨叫声撕心裂肺!三个白军士兵捂着脸满地打滚,指缝里流出血,更有一个离得近的,半边身子嵌满了锋利的陶片,眼见不活了。

  

硝烟稍散,只见那领章缀着金梅花的军官仰面倒在血泊里,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一块扭曲的陶片深深扎了进去,兀自颤动着。

  

“跑!进竹林!”张东像头负伤的猛虎,一把揪起吓傻了的张北后领,嘶吼着冲向那片在硝烟中摇曳的焦黑竹林。张西咬着牙,捂着火辣辣的后背伤口,和张南互相搀扶着紧随其后。最后冲进竹林边缘时,张南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金梅花的军官似乎抽搐了一下,完好的那只眼睛,怨毒地穿过弥漫的硝烟,死死钉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竹林里弥漫着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怪味。焦黑的竹竿上布满了弹孔,黏稠的琥珀色汁液从弹孔里缓缓渗出。张南背靠着一根粗竹,大口喘着粗气,左肩被子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血的手,又摸了摸空瘪的腰间——那罐子没了。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睛通红。

  

“东哥…火折子!给我!”张南猛地撕开胸前早已破烂的土布褂子,露出紧紧捆缚在胸膛上的几管土炸药,引信就缠在腰间。“老子去换那个金梅花狗官!一命换一命,值了!”

  

张东脸色铁青,劈手死死按住张南掏火折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放屁!要死也得拖个将军垫背!现在冲出去就是白送!给老子猫着腰,找路!”他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竹隙间晃动的刺刀寒光和土黄色军装的身影,寻找着生机。

  

缩在张西身边的张北,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蓝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摊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七根竹钉,每一根都有一指长,一头被磨得尖锐无比,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青色冷光。

  

“北崽?”张西忍着后背的灼痛,咧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声音嘶哑,“你…你还有这手艺?”

  

张北抬起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劲:“俺娘…俺娘教的。竹子断了,裂了,只要尖头还在,就得想着扎进仇人的肉里!”他拿起一根最粗最尖的竹钉,狠狠插进脚边的湿泥里,竹钉稳稳立住,尖头直指竹林外晃动的敌人。

  

  

“嗤——”一声轻蔑的冷笑,像毒蛇吐信,毫无预兆地在几步外响起。

  

四人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

  

皮靴碾过枯叶的脆响清晰传来。一个身影分开几丛焦竹,踱了过来。正是那个领章缀着**金梅花**的军官!他半边脸血肉模糊,被一块肮脏的破布草草包扎着,完好的那只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张北刚插下的那根竹钉。他手里拎着一条染血的马鞭,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自己的掌心。

  

“呵…**崽子们,”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重的痰音和刻骨的恨意,“躲在这儿玩竹签子?”他慢慢抬起皮靴,狠狠一脚,碾在张北插下的那根竹钉上!咔嚓!坚韧的竹钉应声而碎!

  

“给你爷爷剔牙都不够格!”金梅花军官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完好的那只眼睛扫过张东、张西,最后落在张南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刚才扔罐子的,是你这小杂种?”

  

张南的胸膛剧烈起伏,捆在身上的炸药管摩擦着皮肉。他猛地踏前一步,脸上是破釜沉舟的疯狂,右手猛地伸向腰间缠绕的引信!

  

“狗官!爷爷送你上路!”他狂笑着,左手狠狠撕开本就破烂的衣襟,露出捆得结结实实的土炸药,右手火折子已然擦亮!跳跃的火苗瞬间映亮了金梅花军官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骇!

  

砰——!!!

  

枪声比张南的动作更快!不是对着炸药,而是敌人精准地打在他的左肩!巨大的冲击力让张南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摔在泥地里。左肩瞬间被剧痛和麻木吞噬,滚烫的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留活口!”金梅花军官吹散了短管手枪枪口的青烟,声音冰冷刺骨,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把他们都给我捆结实了!吊在树上!老子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子弹硬!”

  

  

皮靴踏着碎竹的声音密集起来,刺刀的寒光从四面八方的焦竹缝隙间透出,像一张冰冷的死亡之网,缓缓收紧。张东握紧了手中那杆撞针锈死的汉阳造,指节捏得发白。张西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挡在弟弟们前面,后背的伤口撕裂般剧痛。张北看着地上被碾碎的竹钉,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无声滑落。绝望,像冰冷的浏阳河水,漫过每个人的头顶。

  

第三节竹哨声

  

刺刀冰冷的锋刃,离张北惊恐瞪大的眼球,只有一尺!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刀尖上残留的暗红血渍,闻到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时间仿佛凝固了,张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死亡的冰冷气息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尖叫。

  

就在敌人的刀尖即将刺入的刹那——

  

咻!咻咻——咻!

  

三声短促尖利、一声悠长穿云的竹哨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竹林死寂的空气!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紧绷的神经上!

  

领头的白军士兵动作一滞。那个半边脸缠着破布的金梅花军官,完好的那只眼睛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剧变!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声咆哮起来:“散开!找掩体!是赤卫队!快——!”

  

晚了!

  

“噗嗤!”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

  

  

一根磨得锃亮的梭镖,带着凄厉的风声,如同毒龙出洞,从众人头顶茂密的竹冠中闪电般贯下!精准无比地从金梅花军官大张着嘶吼的口中刺入,带着巨大的贯穿力,锋利的枪尖瞬间从他血肉模糊的后颈穿出,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雨!那军官的咆哮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挺,眼中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枯叶腐泥之中,溅起的血点扑了张北满头满脸,温热、黏腻、带着浓烈的腥咸。

  

这血腥的一幕如同开战的号角!

  

“杀——!!!”

  

震天的怒吼从竹林深处四面八方炸响!无数穿着灰色土布褂子的身影,如同雨后破土的青竹,骤然从看似平静的腐叶堆、焦黑的竹丛后、甚至粗大的竹竿上暴起!他们动作迅捷如风,沉默而致命!

  

一个离张北最近的白军士兵刚惊恐地转身想跑,一个赤卫队员已旋风般卷到他身侧,手中磨得雪亮的镰刀闪电般挥出,精准地勾住了他的脚后筋!“啊——!”士兵惨叫着扑倒。那赤卫队员动作毫不停滞,反手一镰刀割过他的咽喉,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田里熟练地割断一把成熟的稻子!鲜血喷溅在焦黑的竹竿上,迅速洇开一片暗红。

  

“趴下!”一声低喝在张东耳边炸响。一个穿着草鞋、身形精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冲到近前,猛地将张东按倒,哆哆哆!一串子弹紧贴着他们的头皮掠过,打得后面一根碗口粗的焦竹碎屑纷飞!

  

“走!”草鞋青年低吼一声,一把拽起吓懵了的张北,像拖着一袋粮食,猫着腰就往竹林更深处冲去。张东反应极快,瞥见旁边一具白军尸体腰间挂着的水壶,一个翻滚抄在手里,拧开盖子,看也不看里面是水还是血,对着还挣扎着想起身的张南的嘴就狠狠灌了下去!

  

“吨吨吨——咳咳!”张南被呛得剧烈咳嗽,但一股辛辣的液体(不知是劣酒还是脏水)冲进喉咙,反而暂时压下了左肩的剧痛和眩晕。

  

“咽下去!不想死就跟紧穿灰褂子的!”张东吼着,把空了大半的水壶塞进张南怀里,自己抄起那杆锈死的汉阳造当棍子,紧跟着草鞋青年和张北冲进更浓密的竹影深处。混乱中,张东瞥见那草鞋青年奔跑时,一只脚上破洞的草鞋里,冻得发紫肿胀的脚趾清晰可见,沾满了泥泞和血污。

  

身后,白军的惨叫、赤卫队员的怒吼、刺刀碰撞声、零星的枪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血腥的死亡乐章,但声音在迅速远去。

  

  

不知在腐叶堆积、盘根错节的沟壑里奔跑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空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同样穿着灰布褂的汉子,大多带伤,沉默地或坐或卧。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草药味。

  

一个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左臂用布条吊着的汉子站在空地中央,用力拍打着腰间一个同样干瘪的空粮袋,声音洪亮而沙哑:

  

“活着的,报籍贯!领弹!”

  

一个破旧的竹筐被抬到他脚边,里面空空荡荡,只在筐底可怜巴巴地躺着约三十颗子弹。子弹黄铜的弹壳上布满墨绿色的铜锈,还沾着早已凝固变黑的、不知是谁的血痂。

  

张东喘着粗气,目光扫过那三十颗锈弹,又扫过周围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锐利的赤卫队员,最后落在自己三个弟弟身上——张南捂着肩头脸色惨白,张西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张北满脸血污惊魂未定。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求生欲在他胸腔里炸开!他猛地冲上前,在负责发弹的赤卫队员反应过来之前,一把从竹筐底取了四颗宝贵的、带着血锈的子弹,抓在手里!滚烫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他转身,不由分说,将三颗子弹强硬地一一按进三个弟弟汗湿、沾满血泥的掌心。

  

“拿稳了!”张东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铁块,“这东西,现在比咱家祖传的田契,比棺材本的金元宝,都金贵一万倍!命丢了,它也不能丢!听见没?!”

  

张南看着掌心那枚带着血锈的冰冷子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死亡分量,左肩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眼中那股疯狂的绝望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东西取代。张西默默握紧了子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背的疼痛似乎也成了某种力量的证明。张北则呆呆地看着掌心的子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双手,身体突然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第四节竹竿誓

  

残月如钩,悄然攀上狼牙岭嶙峋的峰顶,将清冷惨白的光辉洒在这片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林间空地。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人们或坐或卧,沉默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夜风吹过焦黑竹林发出的呜咽,交织成这片血色之夜唯一的背景音。

  

  

脚步声响起,踏着满地破碎的弹壳和丢弃的武器残骸,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咔嚓、咔嚓”声。一个人影分开沉默的人群,走到了空地中央。他身材不算高大,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色土布衣裤,裤脚挽到膝盖,沾满了泥浆。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即使在昏暗的月色下,也仿佛蕴藏着穿透迷雾的力量。他走到张北跪着的位置旁边,弯腰,从浸透血水的泥泞里,拾起半截断裂的竹竿。竹竿粗的一端还沾着暗红色的肉渣和几缕破碎的布丝。

  

他举起这半截染血的竹竿,目光缓缓扫过空地上一张张或迷茫、或惊恐、或麻木、或依旧燃烧着不甘火焰的脸庞。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现在,听清楚!”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想领三块大洋,回家种地、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的——”他顿了顿,空着的左手从旁边一个同样疲惫的汉子手里接过一个粗布小袋,哗啦一声,将里面约五十块沾着泥污的银元,倒在脚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银元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弱的、诱人的冷光。“——现在,站出来!领了钱,立刻走!”

  

空气仿佛凝固了。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张南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掌心那枚带血的子弹硌得他生疼,肩膀的伤口也随着心跳阵阵抽痛。他低头看着脚边那摊被月光照亮的银元,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三块大洋…那是家里几亩薄田一年的收成,是能给小妹扯身新花布、给娘抓几副好药的钱…回家的路,似乎就在那银光里铺开了。他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短暂的死寂后,几个人影低着头,默默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脚步沉重地走向那块石头。他们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睛,只是飞快地抓起属于自己的三块大洋,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着扎进空地边缘幽暗的竹林,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空地似乎更空旷了些,也更压抑了。

  

举着竹竿的人,目光掠过那些离开者的背影,最终落回剩下的人脸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洞穿灵魂。他猛地将手中那半截带血带肉的竹竿,狠狠戳进脚下混杂着血泥、弹片和腐叶的大地!竹竿入土半尺,稳稳立住,像一面染血的旗帜!

  

“不想走,还想留在这儿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告诉我!你们是为了什么?!”

  

  

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风吹竹林的呜咽。

  

“是为了再被白狗子像撵兔子一样追着跑?”

  

一声声质问,像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张东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锈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张西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一种比疼痛更强烈的情绪在翻涌。张北停止了哭泣,抬起头,脸上血泪模糊,茫然地望着那根染血的竹竿。

  

“不!”举竿者斩钉截铁,声音洪亮如钟,盖过了所有的呜咽与风声,“留下的人,不是为了苟活!是为了拿起枪!是为了把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抽筋扒皮的狗官、劣绅、军阀、洋人买办——”他猛地指向浏阳河方向,指向战场,“是为了把这吃人的黑天!捅他个窟窿!把这腐烂的旧世道!掀他个底朝天!”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根深深插在血泥大地上的半截竹竿:

  

“想明白了的!想跟我一起,把旧天捅破!把这新世道钉出来的!”

  

“就把你们的手!”

  

“按在这竿子上!”

  

“把你们的命!”

  

“钉在这条路上!”

  

  

声震四野!余音在焦黑的竹林间回荡,震得竹叶簌簌落下。

  

张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一步踏出,右手还紧握着那杆锈死的汉阳造,左手却毫不犹豫地伸出,带着满手的泥污和尚未干涸的血迹,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根染血的竹竿之上!竹竿粗糙的裂口边缘瞬间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立刻涌出,顺着斑驳的竿身向下流淌。

  

几乎是同时,一只沾满血泥、骨节粗大的手也猛地压了上来,是那个草鞋青年!紧接着,更多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带着硝烟味、血腥味和泥土的气息,带着伤痕和力量,带着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决绝,重重地、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那根染血的竹竿上!

  

张南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对银元的挣扎被一种近乎狂暴的火焰烧尽!他低吼一声,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不顾左肩的剧痛,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带着掌心那枚冰冷的子弹,狠狠拍在竹竿上,拍在哥哥张东的手背上!力量之大,让那根插入泥土的竹竿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张西咬着牙,挣扎着站直身体,后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裂,鲜血渗出。他伸出手,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无比坚定地按在了竹竿血迹斑斑的中段。指尖传来的冰冷、粗糙和粘腻的血污感,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张北看着那根被一只只血手覆盖、仿佛燃烧起来的竹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血污和泪水的双手。他想起了娘磨竹钉时说的话,想起了排长倒下时无声的嘴型,想起了被碾碎的竹钉……他猛地用衣袖狠狠擦了一把脸,擦掉那些懦弱的泪水和污秽,然后伸出自己那双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却沾满血泥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覆盖在了竹竿的最下端,覆盖在张西手背的边缘。他的血,也融入了那向下流淌的血痕里。

  

血,来自不同的身体,不同的伤口,此刻却在那根粗糙的竹竿上交汇、融合,不分彼此,顺着竿身蜿蜒流下,渗入脚下这片浸透了血泪的大地。

  

举竿者——党代表——看着眼前这层层叠叠、沾满血泥、伤痕累累的手,看着竹竿上那刺目的、不断流淌的鲜血,看着那一张张在惨淡月光下写满疲惫、痛苦,却又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的脸庞,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动容,随即被更深的、磐石般的坚定取代。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抬起那只同样沾满血泥的手,指向脚下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指向那根被无数血手紧握的竹竿:

  

“今天起!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

  

  

“你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散勇!”

  

“你们是——工农革命军!第一师!”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双燃烧的眼睛:

  

“是三湾的钉!”

  

“是钉死这旧世界的钉!”

  

“是钉出那新天地的钉!”

  

“钉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阵地!钉到死!”

  

夜风呜咽,卷起浓重的血腥味,掠过这片沉默的焦土。染血的竹竿在风中微微颤抖,却如定海神针般屹立不倒。张西靠着张东的肩膀,后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粗粝的碎片——那是他扔出去的夜壶仅剩的残骸。他看着那根在月光和血光中挺立的竹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荒诞却又无比坚定的微光。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死死钉在那根血染的竹竿

  

“…钉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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