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定位在通往贵州省某县级市一座普通人民医院的香樟林路上,米奈正一脸汗水地赶往被铁栏杆围住的医院大门。
这是贵州省L市唯一一家人民医院,由四座有十一层楼高的大厦组成,分别是前面综合楼以及住院部、检查部、行政楼。
米奈所在的科室位于这家医院住院部的四楼,主要接诊心血管的患者,米奈是科室年龄最大的主治医生。以米奈四十来岁依旧还要倒夜班的工作现况来看,他在自己的医学生涯上发展不尽人意,甚至是差强人意了。不过,米奈总是在别人质疑自己四十来岁还在主治医生的岗位上混时予以反击——活过来才是王道!
“米奈医生,上个周死亡的张永利病人的家属,今天来找你几次了,没找着!”一脸肥嘟嘟的护士长朝这边喊了句。
米奈点头应诺了声,一脸倦怠地走向自己已坐了六年之久的电脑办公桌前。刚坐定,他就看到了一大叠标记了各种红线条的病例正堆在键盘边上。
护士长此刻朝米奈走过来,“米老板,你自己的病例,不是每个月都遭乙级吗?扣款事小,这回是关系到有可能出医疗纠纷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家属要来找我,要告就让他去告,反正我这边没啥问题,一个心衰指标大于5000的病人,肌酐又在1000以上,家属选择不透析,神仙也救不活!”
“话糙理不糙哈!”护士长也应诺了句,走出了办公室。
手机彩铃声很快从裤袋里欢快地传出来,米奈知道这又是妻子从远在武汉那边的实验室打过来的电话。
“喂!”米奈单肩接起来电话,双手在张罗着电脑桌上别的事情,“老婆大人,今天还在科室加班,别说晚饭了,我昨晚上夜班,今天早上十点左右才吃早餐,下班回去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现在困得很,也不想吃东西!”
“米奈,我觉得你还是把那份工作给辞掉算了!”妻子雅琪低声商量。
“辞掉?!”米奈这才想起就在几天前雅琪就和他讨论过是否辞掉医院工作的事,“如今这个季节正是医疗反腐风暴的高峰期,你让我辞职,我在家闲置着玩?”
雅琪那边顿了顿,“每天就这么上得天昏地暗的,又能如何?你们医院那个……骨科老主任,五十五岁就早早死掉了,退休工资也都没能领到!有啥用?”
米奈何尝不想从这样浑浑噩噩的白班、夜班、下夜班、白班不停倒班的魔鬼生活中解脱出来,但是肩上的压力太重,天下熙熙攘攘的医生和医院,却没有他米奈能容身的地方了,除了这处穷乡僻壤的医院心内科了。
“我死得早,这不是正遂你所愿吗?”
“米奈……”雅琪那边突然放大了声音,“你别老这么损我……”沉默一阵后,声音继续唠叨,“我……也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但是,我们两个常年异地分居,难道这样长久下去,你不害怕吗?”
米奈知道妻子内心所思所想,只是在生活生存这样的大事面前,两个人的长相厮守又何值一提呢。
“米奇、米莉,两个孩子都还小,家中两个老人年纪又大了,丧失劳动力,现在又正值医改大环境,我是不能草率行事!”
身后吹来的一阵风是从办公室那扇门传进来的,紧随而至的是一个黑色的身影。米奈迅速意识到身后的人正在朝自己靠近。
“我先挂断了,有事了!”米奈挂断电话。
“米奈医生,我是死者张永利的弟弟!”男子停顿了下,“关于那天死亡的事,我想进一步和你聊聊!”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你好,张永利是我的一个老病人了,我医治他有很多年了!”米奈转身朝对方望去。
“这我知道,医生,我主要是想问问,那天发作心衰时,抢救不及时,是不是会导致患者病情进一步加重?”
米奈一听到抢救不及时,心内就一股火气憋着出不来,“那个家属,当时的情况你并不在场,那天是张永利的儿子在场!”
“我是他弟弟,难道我就不能来问问?”
米奈听到“弟弟”这个词心内的火忽然泄了些气,他很自然联想起了自己在今天下午的梦境中邂逅的那个弟弟,但是这个家属显然是对当时情况一无所知。
“张永利是心衰晚期,全心衰,合并尿毒症晚期,多次建议过家属,病人需要血透治疗,但是家属多次拒绝,那天患者发作急性左心衰,医生治疗上需要通过利尿让患者排尿,但是患者肾衰竭,根本就没有尿液……”
男子一口咬定那天是医生未能及时抢救导致病人走向死亡,“你们医生太不负责任了,病人现在死在了你们手里,还不承认?”
米奈也感到这个家属无理取闹无法沟通,“这样吧,如果你觉得这个事有问题,那你随时可以走法律程序,我也无话可说!”
男子一脸气汹汹地从办公室摔门而去,米奈坐在电脑桌前木木地发起呆。
这样和患者家属吵闹导致情绪沉重的事在米奈这里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来这家医院的六年里,米奈记得至少发生了五次左右。尽管在每季度的好医生评榜上都有米奈上榜,但是他仍感到这是对自己莫大的羞辱——不是病人或其家属的不理解羞辱了他,而是更多家属的理解反而让他感到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沟通能力欠佳。
城市的天从心内科办公室一扇扇窗玻璃上逐渐黑下来,此刻已一片漆黑。米奈感到自己的心里也提不起兴致来,与患者家属的闹不开心,和妻子在辞职问题上的意见不统一——这些都让米奈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情压抑。
他关掉电脑主机并迅速从那间弥漫着压抑情绪的办公室离开了。
此刻手机再次想起来,米奈查看发现是市作协陈浩然主席打来的。
“市里的诗人俱乐部将会在三天后的上午九点准时召开,地点选在茵特拉根商业街君至宾馆3楼,诚邀米奈诗人,准时参加!”
米奈听得心内怦怦直跳,他一个写诗歌的无名小卒何德何能被主席这么看得起,他过去还曾在自己的隐秘诗篇里对陈主席有些不屑甚至批评,现在他感到自己心内有些不安。
“好吧!谢谢!”尽管心内在犹豫,但米奈的嘴先答应了下来。
回到自己墙上悬挂有乔丹和麦当娜照片的卧房里,米奈坐在链接自己与这座穷乡僻壤的都市小城的窗户前,心内久久不能平静。已经很久没这样心内倒海翻江的了。他打开“ViewSonic”的电脑屏幕并点开一份名为“诗歌”的文件夹,写下了首名为《忘忧草》的诗。
窗外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将城市闪烁的灯火滋润上了一层安静的底色。米奈安静地朝窗外的城市远方望去,心内矛盾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