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骚动，像闷雷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那沉默里听不见人声，只有骨骼摩擦的咯吱作响，一蓬蓬眼里烧着幽绿的鬼火，直要将这沈家的车队，连同这整片吃人的天地，一并焚成白地。

正当那绷得紧紧的弦，将断未断的刹那，一个身影，却从那持刀护卫的铁壁身后，踉跄着挤了出来。是沈墨轩。他的脸在跳动的火把光下，白得瘆人，像是戏台上敷了重粉的角儿，只是那袍袖上，昨夜里未能洗净的暗沉渍迹，却又透着实实在在的污脏与狼狈。他站定了，目光扫过那些因饥饿与冤愤而扭曲得不成人形的面孔，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些微的颤：

“诸位……乡邻……”

这文绉绉的称呼，让一些攒着劲往前挤的汉子愣了一愣。

“我……沈墨轩，在此立誓，”他吸了一口冰冷的、混着血腥与尘土的空气，胸腔里扯得生疼，“只要诸位肯信我一次，肯随我沈家车队走到那安置的庄子，我担保……担保路上绝不叫一人饿死！”

“到了地头，自有粥棚，有暂居的窝，”他急急地补充，声音竭力想稳住，却透着一股子虚浮，“只是……这一路上，瘟神睁着眼，四下里都是险恶，必得令行禁止，听凭调度，方能……方能保住最多数人的性命，不致让这灾祸，没了尽头。”

他的话，像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投进了滚沸的油锅，那爆裂的势头，竟真的为之一滞。担保？这沈家的少爷，拿什么担保？许多人心里冷笑着。可那“不饿死”三个字，却又像一根极细的、却看得见的蛛丝，在这些即将溺毙的人眼前，晃了一晃。

沈老爷这时才缓缓踱步上前，站到了儿子身侧。他脸上瞧不出喜怒，只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睃巡着，目光所及，人群便不自觉地矮下去一寸。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实地上：

“都听见少爷的话了？”

“他心善，要给你们一条活路。”

话锋陡然一转，冰锥般刺出：

“可你们自己心里，也得掂量清楚！如今这光景，乱起来，容易！拳头、锄头，谁没有几把力气？”

“可乱起来之后呢？”他的目光，毒蛇信子似的，舔过那些瑟缩的妇人，那些睁着茫然大眼、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你们这几百号人，一拥而上，抢到粮食的，必是那些身强力壮、下手最狠的！那些拖儿带女的，那些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像王五家的……”他刻意顿了顿，让“王五”这个名字带着昨夜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口，“他们怎么办？他们的活命粮，岂不是要被你们生生夺去？你们今日这拳头，落下去，先砸死的，就是你们身边的孤儿寡母！”

这话恶毒，却实在。人群中那些被怒火烧红了眼的汉子，脚步不由得一滞，下意识地回头，去寻自家婆娘孩子那惊恐的脸。一种看不见的对立，瞬间便在这同病相怜的苦命人中间，裂开了一道深壑。

骚动，眼看着便要这般被分化，被按捺下去。

沈墨轩立在父亲身旁，看着那渐息的怒火，心头方才那点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豪情，尚未退尽，混着对父亲手段的寒意，酿成一种复杂的眩晕。他几乎以为，这场风暴，竟真被他这空泛的许诺与父亲冷酷的机巧，暂时平息了。

然而——

就在这诡异的、脆弱的静默即将成形之际，人群深处，一个声音，不高，却像生了锈的钉子，直直楔了过来，穿透了一切嘈杂：

“你，拿什么保证？”

沈墨轩一怔，目光慌乱地逡巡过去，只看到一片灰败的、模糊的面孔，分不清是谁开的口。

那声音又来了，慢腾腾的，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得太久了的、麻木的尖锐：

“你拿什么保证，粮食会分配到我们手里？会照顾到每一个人？”

一瞬间，沈墨轩张着嘴，那预备好的、满是道理与空泛承诺的言辞，竟像被抽干了血的尸身，僵在了舌根底下。保证？拿什么保证？沈家的信誉么？在这人吃人的地界，那不过是账簿上几行随时可以勾销的数字。他沈墨轩的良心么？这物件，他自己摸着，尚且是虚飘飘、凉浸浸的，又如何能填饱这千百张饥饿的肚肠？

他站在那高处，夜风吹得他衣袂簌簌作响，方才那点虚浮的热气，霎时跑得精光，只觉得从脚底漫上来一股彻骨的寒。他这才有些明白，弹压下去一场豁出性命的暴乱，或许只需一把更快的刀；但要拾起那散落一地的、名为“信任”的破碎玩意儿，却比搬动一座山还要难。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陡然抽去了提线的偶人。底下的沉默，不再是顺服，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有分量的、无声的诘问，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那提问的人，早已隐没在人群里，寻不见了。只余下那枚“保证”的钉子，还冷冷地钉在那儿，钉在他，以及每一个听着的人的心上。沈老爷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愈发阴沉得可怕。

这前路，终究是要走下去的。只是那少爷口中虚幻的“活路”，还未见踪影，而这人心深处的裂痕，倒先被这冰冷的钉子，凿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