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雨夜捡到阿黄的。
那天加班到很晚,走出写字楼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雨下得很大,伞面被砸得噼啪作响,水幕中连路灯都晕成了朦胧的光团。我撑着伞快步往家走,却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旁看到了它——一只浑身湿透的金毛犬,正蜷缩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纸箱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垂落下来,像朵凋谢的喇叭花。积水漫过人行道的裂纹,倒映着它瑟缩的影子,那团暗金色的轮廓在涟漪中碎成颤抖的星辰。雨水裹挟着下水道泛起的腥气,在它沾满泥浆的爪尖凝成浑浊的珠串,每滴坠落都在水洼里叩出细小的心跳。
它的毛发已经结成了一缕一缕,沾满了泥水,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格外明亮。看到我走近,它没有像其他流浪狗那样躲闪,反而抬起头,用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眼神望着我。雨珠顺着它的睫毛滚落,竟像是泪水。当我们目光相接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红色的光晕掠过它湿润的鼻尖,在雨幕中晕染出诡谲的残影。它的耳朵突然向后压平,露出脖颈处被毛发遮掩的棕色皮质项圈,金属搭扣在闪电中泛着青紫的锈迹。
\"要跟我回家吗?\"我蹲下身,轻声问道。雨伞倾斜着为它遮住风雨,自己的后背瞬间被雨水打湿。指尖悬在它额前半寸,能感受到异常的热度混着雨水蒸腾。下水道口打着旋涡的积水上,忽然漂过几缕暗红色的絮状物。它伸出舌头舔舐我的手腕,粗糙的舌面带着咸涩的铁锈味,这个动作让它项圈下的皮肤显露出环状溃烂,像是被高温灼烧过的烙印。
它立刻站了起来,尾巴轻轻摇晃。我这才发现它的后腿有一道伤口,已经结痂的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脱下外套时,冰凉的雨点钻进后颈,我打了个寒战,用外套裹住它时却触到异常滚烫的体温——它在发高烧。起身的瞬间,余光瞥见垃圾桶后闪过半截黑色雨衣,再定睛看去却只有被风吹动的塑料袋。塑料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里,混着铁链拖曳的轻响,但转瞬就被雷鸣吞没。
给它洗澡的时候,它出奇的温顺,只是在我碰到它后腿的伤口时,轻轻呜咽了一声。浴室暖黄的光线下,我才看清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有细小的齿痕。消毒时棉签刚碰到伤口,它的爪子就抠进了瓷砖缝隙,浑身颤抖却始终没有咬我。蒸汽在镜面凝结成珠,恍惚间映出个佝偻的人形轮廓,等我转头时只剩水珠滑落的轨迹。浴缸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抓痕,新鲜的木刺还翘着边,像是被某种尖锐物反复刮擦所致。
我给它取名叫阿黄。
阿黄很乖,从不乱叫,也不拆家。每天早上它会准时把我舔醒,湿润的鼻尖总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晚上我回家时,它总是第一个冲到门口迎接我,叼着拖鞋的尾巴摇成螺旋桨。它似乎特别聪明,教它取报纸三天就会,甚至能听懂\"帮我拿充电器\"这样的句子。但每当电视机播放晚间新闻,它就会对着主播的声音低吼,犬齿间溢出白沫,直到我关掉电源才安静下来。有次财经频道报道某建筑公司事故,它突然人立而起,前爪在屏幕上抓出数道裂痕,玻璃碎屑嵌进肉垫渗出血珠,却在落地前蒸发成腥甜的红雾。
但渐渐地,我发现阿黄有些不对劲。
它总是喜欢趴在客厅东南角的空调下方,那个位置明明没有阳光,却终日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前爪交叠,下巴枕在爪子上,像个沉思的老者。更诡异的是,每当整点时分,它就会突然抬头盯着墙壁,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咕噜声,仿佛在应和某种我听不到的钟声。有次我特意在整点前打开手机录音,回放时发现背景里有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像是生锈的锁链在地面拖行。声纹分析软件显示这段音频存在17赫兹的次声波,那是人类内脏共振的频率。
更奇怪的是,它从不让我碰它的项圈。那个褪色的棕色皮质项圈像是长在了皮肉里,每次我想检查,它都会龇着牙后退,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直到有次我强行抓住项圈,它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惊得楼上邻居敲响了暖气管。金属扣环在挣扎中弹开,内侧刻着的古怪符号在灯光下一闪而过,那图案让我想起曾报道过的某个邪教祭坛照片。当晚我的手腕浮现出环状红斑,皮肤下隐约可见与项圈符号相同的凸起纹路。
那天晚上,我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发现阿黄不在它的狗窝里。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像道道栅栏。我摸黑走到客厅,看到它正站在那个角落,背对着我,头微微歪着,像是在倾听什么。它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在墙上扭动成奇怪的形状。当我屏住呼吸时,听到某种黏腻的吞咽声从它喉咙深处传来,间杂着类似指甲刮擦黑板的刺响。暗处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第二天我发现日历本被撕去了三页,缺失的日期正好对应工地事故遇难者头七的日子。
我打开灯,阿黄猛地转过头,它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白色灯光里,我看到它嘴角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它身后的墙纸不知何时被抓出了几道深痕,碎屑洒落在踢脚线上。蹲下细看时,抓痕深处渗出透明的黏液,带着淡淡的硫磺味,指腹轻触竟有灼烧般的刺痛。黏液样本后来在实验室沸腾了整整三分钟,最终蒸发出几粒黑色结晶,显微镜下可见晶体内部封存着微型人脸。
\"阿黄?\"我轻声唤它。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鸟。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跑过来,而是缓缓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壁。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那声音让我后背发凉——那不是犬类的声音,更像是人类用声带硬挤出的气音。与此同时,楼上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整栋楼的声控灯次第亮起,在楼梯间投下蛛网般的光影囚笼。后来物业说楼上住户的实木衣柜莫名移位,柜门内侧布满兽类抓痕,而衣柜原本的位置下方,正是我家客厅那个被阿黄日夜注视的角落。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它身后的墙壁。剥落的墙纸裂缝里渗出某种黏液,在冷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伸手触碰的瞬间,指尖传来触电般的刺痛。阿黄突然发出凄厉的嚎叫,那声音根本不像狗叫,倒像是......人的惨叫。玻璃窗在声波中震颤,楼下汽车警报器此起彼伏地尖叫,整栋公寓楼仿佛被无形的声浪托起,悬浮在午夜的血色月光里。第二天保洁员在垃圾房发现七只死去的乌鸦,每只的喙中都衔着带墙纸碎片的血块。
墙纸在我手中碎裂,簌簌落下的碎片后,一行暗红色的字迹浮现出来。那些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笔画间还夹着碎肉和毛发。最下方的字迹尚未干透,血珠正顺着墙面缓缓下滑。凑近细看时,更多字迹从裂缝中渗出,密密麻麻铺满整面墙:
\"救救我......他们用我的骨头打地基......契约需要活祭......\"每个字的末笔都拖出细长血丝,指向天花板角落的消防喷淋头。后来消防员拆开喷头,发现里面塞着半截人类指骨,指纹匹配结果显示属于失踪三个月的张阿姨。
我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茶几。玻璃杯摔碎的脆响中,阿黄依然站在那里。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嘴角扭曲的弧度......在笑?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黑暗中响起指甲抓挠玻璃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后颈突然掠过阴冷的气流,转身时看到所有窗户内侧都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手印,那些掌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荧光。掌印中心嵌着细小的六边形晶片,与阿黄项圈内侧的符号完全吻合。
我颤抖着打开手机,翻出宠物监控。回放画面里,阿黄在深夜总是会突然惊醒,瞳孔在红外镜头下泛着骇人的白光。它用前爪在墙上划着某种图案——那是个首尾相连的六边形,每划完一遍,就会用牙齿撕下块墙纸吞下。有次夜视镜头突然闪烁,画面中的阿黄竟呈现出双足直立的姿态,前爪搭在窗台边缘,仰头凝视着不存在的月亮。月光投影在它的虹膜上,映出楼体结构图中被红色标记的承重墙位置,正是开发商违规使用劣质钢筋的部分。
画面快进到昨晚,阿黄突然转头直视摄像头。它的嘴以人类说话时的频率开合,我把音量调到最大,听到了带着电流杂音的沙哑声音:\"林沐......你终于发现我了......\"声纹图谱在屏幕上跳动,与三个月前邻居张阿姨发在业主群的语音消息完美重合。视频末尾,阿黄的影子突然分裂成三道人影,其中一道分明是拄着拐杖的老妇轮廓。影子们的手指在地面游走,留下荧光绿色的建筑图纸,标注着地下祭坛的精确坐标。
我瘫坐在地上,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监控画面定格在阿黄扭曲的狗脸上,它的瞳孔分裂成双瞳,像两轮交叠的血月。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个月前失踪的张阿姨,她总说听到抓挠声,还有她儿子从国外寄来的、那个据说能通灵的青铜项圈......破碎的线索突然串成冰冷的锁链:张阿姨失踪当天,物业曾来检修过下水道;她家门口的脚垫上有暗金色的动物毛发;还有那通凌晨三点的语音留言,背景里隐约的犬吠声此刻听来竟与阿黄的呜咽声调相同。更可怕的是,开发商老板的办公室挂着幅抽象画,扭曲的线条分明是放大百倍的项圈符号。
地下室的祭坛轰然倒塌时,青铜项圈在盐粒中迸裂成十二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地上跳动,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最后一片碎片安静下来时,晨光正穿透地下室的气窗。光柱中飞舞的尘埃里,我仿佛看见张阿姨牵着真正的阿黄,消失在光的尽头。她转身时露出的后颈上,赫然印着与青铜碎片相同的六边形烙印,而那团金色的影子在消散前,突然回头对我摇了摇尾巴。施工队后来在祭坛下方挖出十九具动物骸骨,每具头骨都嵌着刻有员工编号的钢钉。
现在每当我路过那片空地,总能听到地底传来的呜咽风声。施工围挡上贴着的楼盘广告被风撕开一角,鲜红的标语在雨中模糊成\"以魂为祭\"四个字。而我的口袋里,那片青铜碎片在雨天总是微微发烫,像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昨夜又下暴雨,手机突然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照片里是正在加班的我,身后玻璃幕墙上映着团模糊的金色影子。随信附着的音频点开,先是一阵指甲抓挠金属的声响,接着传来阿黄的声音——不,是阿黄身体里那个声音在低语:
\"契约......尚未完成......\"声波震碎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杯,清水在桌面汇成六边形图案,每个顶点都指向城市地图中在建的楼盘。最新报道说那些楼盘的地下停车场总是莫名渗水,积水中漂浮着金色的毛发,在监控录像里闪着诡异的磷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