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细雨如酥。三十六岁的皓月撑着油纸伞漫步在临安城的青石板路上，女儿因着学堂同窗邀约，央她同来这繁华之地。
日落黄昏，月色将至。行至城西，一座朱漆飞檐的酒阁映入眼帘，\"望舒楼\"三个鎏金大字在雨幕中熠熠生辉。
阁外高悬的酒旗随风招展，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娘，听说这望舒楼的槐花酿最是有名，还有位大诗人题的诗呢！\"女儿拽着她的衣袖，眼中满是好奇。
皓月本欲推辞，却见女儿期盼的眼神，终是颔首应允。
踏入酒阁，暖意裹挟着酒香扑面而来，雕梁画栋间，有数副墨宝悬挂在大厅的中心处。
据店小二所说，这些都是来此地把酒作诗的文人雅士们留下的诗文墨宝，每一幅、每一首都被望舒楼当作镇店之宝挂在厅堂中心，供来客欣赏。
而最有名的四副墨宝，则是出自同一位诗人的手笔。这四副墨宝实质上又算是同一首诗，曾引起过无数来此地借酒消愁之人的共鸣。
“这四副墨宝，曾是闻名京城之作。”店小二笑着说道，“当初这晨大人在京城考中状元后的第一场诗宴，竟举办在了我们这远在江南小镇的望舒楼，我们也算是借他的光，蓬荜生辉了一场。”
她听到这些是“晨大人”的诗，猛地一惊。抬眸望去，呼吸骤然停滞。熟悉的字迹如同一把锈刀，直直剜进心口。
只见这四副墨宝上，写的是这样四首诗，而它们有一个统称，叫作《寄月思·四部曲》。
《寄月思·相思人》
思人托情寄月轮，寄月轮照寄月魂。
昔辰惟念共寄月，但借圆月窥心神。
圆月度人相思辰，相思辰苦相思人。
今辰惟吾独寄月，圆月亦残泪留痕。
《寄月思·梦佳人》
泪落圆月月留痕，相思之苦苦难焚。
满腔思情终寄月，但借浊酒安心魂。
月映杯酒酒愈浑，相思之情情更纯。
纵然醉梦仍寄月，请君助我梦佳人。
《寄月思·孤思人》
寄月思，思佳人，佳人之况怎得闻？
日夜相思空寄月，晨曦复现月复沉。
孤思人，孤月轮，一人一月二孤魂。
相思断肠谁人问，终是孤情化埃尘。
《寄月思·过路人》
晨曦寄月拂我魂，劝吾莫陷相思辰。
望舒本非发光物，扶光相助亦无神。
自古日月难相会，正如两情难长存。
初识以为缘定女，再见已是过路人。
…………
那工整中带着几分洒脱的笔触，分明是刻在她记忆深处的模样——十年前，少年在溪边的沙地上，用柳枝一笔一划教她写字；五年前，书信里的问候，字字句句都带着墨香。
\"这是当今侍讲学士晨大人的手笔！\"身旁酒保的声音带着自豪，\"四首《寄月思》，道尽了相思之苦，不知迷了多少人的心窍！\"
皓月踉跄着扶住桌沿，女儿担忧的呼唤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诗稿上，第一首《寄月思·相思人》的每一个字都似重锤，敲打着她尘封已久的心。
\"昔辰惟念共寄月，但借圆月窥心神\"，多像极了年少时，他们在月下共读诗书的光景；\"今辰惟吾独寄月，圆月亦残泪留痕\"，又何尝不是他们如今的写照？
她逐字逐句读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第二首《寄月思·梦佳人》又令她感受到晨曦与她自儿时便培养出的默契。
“月映杯酒酒愈浑，相思之情情更纯”，“纵然醉梦仍寄月，请君助我梦佳人”。原来，他曾经也做过与自己一样的事，都期望着借酒将自己灌醉，以此沉溺于梦境中，梦到他们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再往下读，便是第三首《寄月思·孤思人》。“孤思人，孤月轮，一人一月二孤魂”，“相思断肠谁人问，终是孤情化埃尘”。诗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呼喊着彼此心中最深切的孤独。最后一句的“化埃尘”，更是令皓月心痛不已……
终于，读到第四首《寄月思·过路人》时，\"自古日月难相会，正如两情难长存。初识以为缘定女，再见已是过路人\"四句诗文将皓月的心直接彻底揉碎……
皓月的一滴清泪终究落下，晕染在衣襟上。
原来，他也同她一样，将那些未能言说的遗憾，都化作了笔下的诗行。
而对于这段感情，晨曦与皓月都曾以为自己就是彼此缘分中确定的月亮和太阳……
可惜现实就是如此，初识的那一刻，以为她就是自己的缘定之女，可再重逢，彼此还不是那缘分尽散的过路人呢……
\"母亲，您怎么哭了？\"女儿惊慌地掏出帕子。皓月勉强扯出一抹微笑，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曾经是她最期盼的声响，如今却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夫人也觉得这诗写得好？\"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皓月缓缓转身，眼前的人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沉稳。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晨曦的目光落在她鬓角的几缕白发上，喉头微微滚动。
\"晨大人的诗，自是极好的。\"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眼前的男子，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乖巧地躲到了一旁。
晨曦望着眼前的女子，曾经那个灵动的少女，如今已为人母。她的眼角添了细纹，眼底没了往日的光彩，却更显温婉。
二十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太多。
\"没想到能在此遇见......\"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皓月轻声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晨曦身后的妇人和孩子身上，\"晨大人的诗，将相思之苦写得淋漓尽致，只是不知，这诗中的人，可还安好？\"
晨曦心中一痛，自嘲地笑了笑：\"早已是镜花水月，何来安好？\"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半朵残败的槐花：
\"这个，是你当年来我府中暂住时落下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皓月看着那方素帕，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帕子上熟悉的针脚，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谢谢。\"她低声道，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酒阁外，雨渐渐停了。女儿走上前来，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娘，时辰不早了，月亮都出来了……\"皓月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诗，转身欲走。
\"皓月！\"晨曦突然唤住她，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这些年，我——\"
\"不必说了……\"
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啜泣，但更多的则是释然：\"就像您诗中写的，‘再见已是过路人‘。有些缘分，走到这里，便足够了。\"
她带着女儿走出望舒楼，月光穿透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身后，望舒楼的酒旗依旧飘扬，而那四首《寄月思》，将永远留在这厅堂之中，诉说着一段无疾而终的故事……
…………
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市井的喧闹将方才的片刻温情淹没。皓月望着天边的流云，忽然觉得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曾经的爱恨痴缠，终究成了过眼云烟。她握紧女儿的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而身后的晨曦，也陪伴着采薇和儿子离开了江南小镇，朝着属于他的人生，继续前行。
天上的皓月圆了数回，天边的晨曦永远照拂。可在皓月和晨曦的心中，彼此的感情早已化为往日云烟，随着岁月的风吹而散尽。
彼此心中的太阳和月亮，不过是最美好的一段寄愿罢了。
从此，他们的故事，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延伸，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模糊，却又永远铭刻在彼此的心底……
…………
晨曦扶光，皓月望舒。
星辰璀璨，银河承载。
多年后，有人看见一位酿酒师总在满月夜独坐江心洲渡口，往江心抛洒槐花花瓣。
下游浣衣的妇人偶尔会捞到一些干枯的槐花，都说那槐花瓣上能够依稀辨认出“皓月”二字。
江心洲上新长出的槐树今年花开得特别艳，花瓣落在水面上，像极了当年顺流而下的纸船灯。
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盏纸船灯曾真的触摸到了月亮。
…………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