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头顶,连一丝透光的缝隙都不肯留。风裹着雪粒子,斜斜地砸在脸上,疼得人眼眶发酸,却连眼泪都没等滚出眼角,就被冻成了细小的冰珠,黏在睫毛上,糊的视线一片模糊。
她跪坐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肚,红色长裙早被雪水浸透,又在寒风里冻得硬挺,每动一下,布料摩擦着皮肤,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膝盖抵着底下寒冷的雪地,最初那阵尖锐的疼意早已消散,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僵硬,仿佛那两块骨头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成了身体上无关紧要的累赘。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怀里紧紧抱着的人,才是让她五脏六腑都揪着疼的根源……他的身体早已凉透,那股寒意透过单薄的内衬钻进她的骨缝,比头顶飘落的冰雪更甚,比腊月里的井水更凉,凉得她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她记得从前的冬天,她总爱把手揣进他的衣襟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取暖。
他的心跳很稳,像冬夜里煮着的炭火,规律的跳动着,能把她整只冻得发红的手都捂得暖融融的。
有一次她闹着要吃巷口的糖炒栗子,天寒地冻的,他怕冻着她,让她在府里等着,自己裹着厚外套就跑了出去。
回来时,他耳朵冻得通红,手里却紧紧攥着个油纸包,里面的栗子还冒着热气。
他坐在火炉边,耐心的把栗子壳一个个剥好,指尖被烫的发红也不在意,剥出一颗就递到她嘴边,笑着说:“慢点吃,别烫着舌头。”
那时候栗子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暖意,是她整个冬天里最踏实的慰藉。
可现在…她把脸贴在他的衣领上,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的僵硬,他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原本乌黑的发丝被雪染的泛白,几缕碎发贴在额前,再也没有从前被她揉乱时,他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她伸出手想把那些雪花拂掉,指尖刚碰到他的头发,就猛的顿住……那发丝凉的像冰丝,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她的手指轻轻颤抖着,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滑,划过他紧闭的眼睫。
从前他的睫毛很长,笑起来的时候会微微垂直,眼底渗着细碎的光,看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温柔。
可现在,那眼睫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一样,再也不会因为她的玩笑而轻轻颤动,再也不会睁开眼,笑着叫她的名字。
“你说等你回来,就去给我买巷口那家糖炒栗子。”
她的声音很轻,像要被风吹走,每说一个字,都要吸一口带着冰粒的寒风,胸口里传来针扎似的疼,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着她的肺腑。
她记得那天早上,雪刚下起来的时候,他还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等雪停了,我就去给你买栗子,这次多买点,剥好了装在陶瓷罐里,让你随时都能吃。”
他说话时的气息带着温热的暖意,拂过她的耳廓,痒得她忍不住笑,还故意闹他。
“那要是剥慢了,我可就生气了。”
他当时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哪敢让我的怡儿等急,我看到剥得又快又好,保证每一颗都完整,没有碎渣。”
那些话还清晰的落在耳边,可眼前的人却再也不会兑现承诺了。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密密麻麻的落下来,落在她的发梢、肩膀上,落在他的衣襟上,很快就在两人身上积了薄薄一层寒霜,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连平日里微微上扬的嘴角,此刻也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心脏猛地一缩,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雪都快把我们埋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可眼泪却像是被冻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
她记得从前她受了委屈,只要一掉眼泪,他就会立刻慌了神,把她揽进怀里,轻声哄着,给她擦眼泪,还会笨拙地讲笑话给她听。
可现在她在怎么难受,他也不会在睁开眼,不会再安慰她,不会再给她擦眼泪了。
“是不是嫌我啰嗦了,不想给我剥糖炒栗子了?”
她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祈求与痛苦,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风越来越大,卷着雪粒子,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她裹紧了怀里的人,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点暖意,可不管她怎么努力,他的身体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
她怕一松开,他就会被这漫天的风雪带走,害怕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慢慢抬起手,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小巧的护身刀,刀柄上还缠着她亲手编的红绳。
这是去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他说:“带着它,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它都能保护你。”
当时她还笑着说他小题大做,说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可现在……他不在了,这把刀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与他有关的东西。
刀身很亮,印着漫天飞舞的白雪,也印着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看着刀身上自己的倒影,眼眶深陷,嘴唇干裂的渗出血丝,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荒芜与绝望,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她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绳,红绳已经被雪水染的发黑,却依旧牢牢的系在刀柄上,就像她对他的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不管他走的多远,都不会改变。
“没关系,”她对着他冰冷的耳廓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仿佛他只是睡过去了,只是短暂听不见她的话。
“我去陪你,到了下面,我自己学剥栗子,我喂你吃,好不好?”
她想起他剥栗子的样子,指尖灵活的转动着栗子,很快就能剥出完整的果肉。
她以前总嫌自己手笨,剥不好栗子,每次都要他帮忙。
以后她学着自己剥,保证剥得又快又好,再也不麻烦他了。
“再也不跟你闹脾气说栗子不甜了,”她补充道。
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委屈,还有一些释然……
“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雪还在不停地下,落在两人身上的雪越来越厚,已经快要把他们的膝盖埋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寒风涌入胸腔深处,让她忍不住咳嗽几下。
可她眼神依旧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她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可她不后悔。
没有他的世界,就像没有了灵魂一样,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她把刀对准自己心脏,刀刃上的寒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可她没有丝毫畏惧。
她最后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轻轻吻了他的额头,就像吻过无数次一样,轻柔到仿佛在亲吻世间最为宝贵的,温柔而深情。
“你等我,我马上就来陪你。”
她轻声说,声音轻的仿佛像羽毛飞过。
刀刃刺破衣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声盖过。
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来,瞬间传遍了全身,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可她没有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缓缓把头靠在他早已冰冷的肩上,脸颊贴着他冷硬的衣领,感受着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渐渐开始变得模糊,可她的嘴角却牵起了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只有释然和满足。
大雪还在不停的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在他们身上,很快就将两人的身影掩埋了大半。
她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的声音,他笑着说:“等雪停了我就去给你买糖炒栗子,剥好了喂你吃。”她在心里轻轻应着:“好,我等你…这次换我来剥给你吃。”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她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也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寒风好像也不那么冷了。
她轻声说,声音轻的像微风拂过一样消散在漫天风雪里:“你看,逸儿…雪还在下……我们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了……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只有寒风和大雪还在不知疲倦的呼啸飞舞着,像是在为了这对恋人奏响最后的挽歌。
巷口那家糖炒栗子的摊子,再也等不到那个裹着厚外套,急着为心爱之人买栗子的少年,也再也等不到那个蹦蹦跳跳,等着吃剥好栗子的姑娘。
只有那把缠着红绳的护身刀,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刀身映着漫天风雪,也映着这片被爱与绝望填满的天地,直到大雪将一切掩埋,只留下一片寂静的纯白。
风卷着雪沫晾过刀身,红绳在寒风里微微颤动,像是还在贪恋曾经握过它的温度……那是周逸每次出门前,李怡总会亲手为他系紧的绳结,指尖划过绳面时,总会笑着说:“这样就能护你平安回来。” 如今红绳上沾染着雪粒慢慢融化,又被新的落雪覆盖,结成一层层薄薄的冰壳,将那点残存的暖意彻底封住。 阴屿雪山的雪越来越厚,染红雪地的鲜血早已被淹没覆盖,寒风吹过,漫天风雪纷飞,却连一丝关于他们的气息都带不起来…… 护身刀的刀柄也早已被风雪淹没住,只余下一小截刀身还露在外面,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颗颗不肯熄灭的孤独星。 直到暮色漫过雪山,风雪终于微弱了许多,天地间只剩下雪花飘落在雪地上轻柔声响。 那把刀彻底被大雪覆盖,红绳也隐没在纯白的雪里,仿佛这对恋人的故事从未在世间留下痕迹。 只有这片被爱浸润过的雪地,在寂静的夜里悄悄保存着他们的温度,等着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再将这份遗憾,轻轻融进泥土里。 冰雪消融得很慢,墙角的雪水汇成细流,沿着青石缝隙慢慢渗开,像是在偷偷擦拭着什么。 有人在阴屿雪山里发现了那把护身刀,红绳早已被雪水泡得发白,紧紧贴在刀柄上,刀身却依旧亮得刺眼,只是刃口处多了一抹血渍,那是李怡殉情时染下的。 后来有人想把刀收起来,却发现刀柄早已和雪地融为一体粘在了,如今却成了两人唯一的牵绊,连时光都拆不散。 入夏的时候,老槐树下长出了几株小雏菊,花瓣嫩黄,像极了姑娘从前别在发间的模样。 有人说,这是雪水带着他们的念想,在泥土里生了根。 可没人知道,那几株雏菊的根须,恰好缠绕在当年李怡在树底下埋藏的木盒子上,像是在诉说着他们的故事,用最温柔的姿态,裹挟着木盒子的全部,也抱住了他们对彼此的深爱。 秋天来临时,糖炒栗子的香气又一次漫满了巷子,香味飘香四溢,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为了心爱之人而买的少年,偶尔有风吹过老槐树,红绸带轻轻落在雏菊丛里,像是一场迟到的拥抱。 而那把被人妥善收好的护身刀,被挂在了栗子摊的墙上,刀身映着锅里跳动的炭火,也映着往来行人的身影,只是再也映不出那个裹着厚外套的少年,和那个蹦蹦跳跳等着吃栗子的姑娘。 后来,巷子里的老人渐渐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新来的人听,有人听了会红着眼眶,有人会轻轻叹气,可日子久了,故事也慢慢淡了,只有老槐树上的红绸带换了又换,糖炒栗子摊的糖依旧多放半勺,那几株小雏菊每年夏天都会准时开花,像是在替这对恋人,一遍遍诉说着那场停在冬天的爱恋。 直到又一个冬天来临,第一场雪落下时,有个路过的旅人在栗子摊前避雪,看着墙上的护身刀问:“这刀的主人呢?”老人望着窗外的飞雪,轻声说:“他和他的心上人,在去年的雪山里,永远在一起了。”旅人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天地间又是一片白茫茫,风雪依旧在飞舞,只是这一次,像是在为他们唱一首未完的歌,歌里有甜糯的栗子香,有红绳缠绕的温度,还有一场没能走到春天,却永远留在时光里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