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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流

黄昏里的摆渡人 极地阳光 4173 2025-12-07 09:43

  

红姨的呻吟声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骤然游入棚内凝滞的空气里。那不是刻意博取同情的哀嚎,而是从身体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带着生理极限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老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并非出于关切,而是一种职业本能——评估现场,控制事态。在他心中,此刻的红姨更像是一个“突发状况”,一个验证他先前判断的“证据”。他脑海里的警报器嗡嗡作响,提醒着他潜在的麻烦与责任。然而,邓老关于“心中界线”的话语犹在耳边,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那套惯用的处理流程卡在了喉咙里,无法顺畅吐出。

  

  

阿杰则显得有些无措。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内心的风暴,尚未完全平复,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景象击中。他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中年女人,看着她因剧痛而扭曲苍白的脸,自己胸腔里那股因社会不公而燃起的怒火,莫名地被浇熄了一大半。与这种纯粹的、肉体上的酷刑相比,他那些关于失败和债务的愤怒,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矫情的味道。他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第一次没有用嘲讽或敌意来应对周遭的变故。

  

邓老对老周欲言又止的审视和阿杰的局促恍若未觉。他快步从旧木箱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橡胶热水袋,红色的胶皮因为年久和使用,已经泛白,上面还有几块深色的补丁,边缘微微有些发粘,但整体看起来还算完好。

  

他沉默地走到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水桶旁,提起旁边一直煨在小小炭火炉上的旧铝壶。壶嘴冒出滚滚白汽,开水注入热水袋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内显得格外清晰。他灌得不多,约莫七八分满,熟练地拧紧盖子,又用一块干布将热水袋表面仔细擦拭了一遍,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红姨身边,蹲下身。

  

红姨已经痛得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视线模糊,只觉得无边的寒冷和撕裂般的痛楚从腹部蔓延至全身,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她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本能地更加蜷缩,那是长期被视为负担后形成的、害怕被嫌弃和抛弃的防御姿态。

  

没有安慰的话语,没有同情的神色。邓老只是伸出手,将那枚温热的、沉甸甸的热水袋,轻轻塞进了她死死按在腹部、已经指节发白的双手之下。

  

一股坚实而温和的热流,透过薄薄的衣物,瞬间穿透皮肤,抵达了那痉挛、冰凉的脏腑深处。

  

红姨浑身猛地一颤。

  

这温暖,太过突兀,与她体内肆虐的寒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它不像言语那样虚无,也不像药物那样带着强制的干预意味。它就是一种纯粹的存在,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支撑。

  

邓老蹲在那里,并没有离开。他看着红姨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像安慰,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自然规律:

  

  

“疼,就摸着它。”

  

红姨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混着冷汗滑落。

  

邓老继续说着,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暖流能过去,疼,也能过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红姨的身体,看到了那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痛楚本身。

  

“别拦着它。”

  

“别拦着它。”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入了红姨混沌而绝望的意识里。

  

别拦着它?

  

一直以来,她面对病痛,面对恐惧,面对家人那混合着爱莫能助与隐隐不耐的眼神,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抵抗”。她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疼痛,压抑恐惧,努力在家人面前表现得“正常”,试图将那不断侵蚀她的黑暗力量阻挡在外。可越是抵抗,那痛苦就越是狰狞,那恐惧就越是庞大,那“自己是负担”的念头就越是根深蒂固。她所有的能量,都消耗在了这场注定失败的“阻拦”战里。

  

而这个陌生的老人,却告诉她——别拦着它。

  

  

允许它存在?允许它流过?

  

这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

  

热水袋持续散发着恒定的热量,像一个忠诚的伙伴,陪伴着那剧烈的疼痛。她依然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淋漓,但奇妙的是,当她下意识地、尝试着不再用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份痛苦,而是仅仅去“感受”它,感受那热流与寒痛在她体内交织、冲撞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产生了。

  

那疼痛,似乎不再是她需要拼死驱逐的敌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她正在经历的事实,一个狂暴但终会平息的浪潮。热流的存在,仿佛在告诉她,即使在最深的痛苦中,也依然存在着支撑和温暖。

  

她依旧蜷缩着,呜咽着,但紧紧抱着热水袋的双手,那因为极度用力而僵硬的指关节,微微松弛了一丝。她不再试图“战胜”痛苦,而是开始学着与它共存,感受它的来与去。这是一种被动下的主动,绝望中的一丝微妙转机。

  

老周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预想中的混乱、求助、甚至需要紧急呼叫救护车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邓老没有采取任何他认知范围内的“有效措施”,只是给了一个破旧的热水袋和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而,那个女人的状态,却似乎真的因此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不是痛苦的消失,而是某种……态度的转变。这种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处理方式”,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挫败。他赖以生存的逻辑,在这里似乎失效了。

  

阿杰也呆呆地看着。他见过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见过失败者的歇斯底里,却从未见过如此……原始的痛苦,和如此……简单的应对。没有药物,没有手术,只有一个热水袋。这让他意识到,这世上有些困境,是任何商业计划或愤怒咆哮都无法解决的。一种沉重的、关乎生命本质的无力感,混合着一丝奇异的好奇,在他心底滋生。

  

棚内只剩下红姨压抑的喘息声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红姨的颤抖似乎渐渐平复了一些,极度的疲惫取代了剧烈的痉挛,她抱着那已然温吞的热水袋,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邓老这才缓缓站起身,他的腿脚因长时间蹲踞而有些僵硬,动作略显迟缓。他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了那个铜阀门,继续他无止境般的擦拭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棚内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一种无形的、基于共同目睹了某种深层痛苦而产生的微妙连接,在三人之间若有若无地建立起来。敌意、猜疑和隔阂依然存在,但它们坚硬的外壳上,似乎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裂纹。

  

夜色最深,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琐碎的声响,从棚外的废墟深处传来,不同于风的呼啸,更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瓦砾间小心翼翼地穿行。

  

邓老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耳倾听。

  

老周也立刻警觉起来,锐利的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黑暗处,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阿杰也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棚外无边的黑暗。

  

那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细微的、仿佛哼唱般的童谣调子,断断续续,空灵而诡异,在这死寂的废墟黎明前响起,令人脊背发凉。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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