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所形成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棚内因阿杰沉默而带来的短暂凝滞。风似乎也在这一刻识趣地减弱,只剩下油灯芯捻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
阿杰依旧深陷在自我的漩涡里,对老周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将头埋得更深。红姨则像受惊的兔子,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向阴影里又缩了缩,生怕这新起的冲突会波及到自己。
邓老缓缓放下手中那个擦拭得暗泛幽光的铜阀门,抬起头,迎向老周审视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面对质疑时应有的紧张,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谈什么?”邓老问,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天气。
老周没有立即进来,他站在棚口,身形挺拔如松,与棚内蜷缩的阿杰、惊惧的红姨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先扫过角落里的阿杰——那个被他初步定义为“潜在危险分子”的年轻人,又掠过瑟瑟发抖的红姨——这个来历不明、状态异常的女人,最后,牢牢锁定在邓老身上。
“谈谈这里的‘规矩’。”老周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执法的口吻,“老同志,我观察了一会儿。你心善,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这点我理解,也尊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峻:“但是,你不能不问来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什么人都往一块儿凑!社会很复杂,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之前做过什么?有没有案底?有没有麻烦缠身?”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阿杰:“就像这个年轻人,情绪极端不稳定,充满攻击性,万一失控,会对其他人造成威胁!还有这位女同志,”他又看向红姨,“她的身体状况明显有问题,如果在这里出了意外,责任谁来负?你担得起吗?”
老周的话语逻辑严密,掷地有声,仿佛在法庭上陈述证据。他一生都在维护秩序,划分界限,将危险隔离在安全区之外。在他看来,邓老这种毫无原则的“慈悲”,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安全隐患,是对秩序的公然挑战。
阿杰虽然沉浸在自我的痛苦中,但老周那明显针对他的、如同审视犯人般的目光和语气,还是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向老周,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爆发,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着的、野兽般的低吼。邓老刚才的话,像一根刺,扎破了他愤怒的气囊,让他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迷茫。
红姨则被“责任”、“意外”这些字眼吓得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地看向邓老,仿佛他是这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面对老周连珠炮似的质疑和责任归咎,邓老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辩解,没有保证,甚至没有看向被指责的阿杰和红姨。他只是微微侧身,从身旁一堆杂物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旧地球仪。
球体表面的漆色已经斑驳脱落,各大洲的疆界模糊不清,有些国家的名字甚至已经难以辨认。底座有些歪斜,让球体微微倾斜地转动着。
老周愣住了,他准备好的后续说辞被这个毫不相干的物件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皱紧眉头,不解地看着邓老,不明白他拿出这个破旧的地球仪是什么意思。
邓老用他那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拨动了地球仪。球体发出轻微的、干涩的摩擦声,缓缓转动起来。昏黄的灯光在斑驳的球面上跳跃,那些模糊的疆界线时隐时现。
“你看,”邓老开口了,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悠远,“这上面,画了很多线。” 他的手指随意地点在球体表面,划过一道模糊的、代表国界或洲界的线条。 “这条线,这边是富得流油,那边是饿殍遍地。” 他的手指移到另一处。 “这条线,这边是和平安宁,那边是战火连天。” “这条线,划开了种族,划开了信仰,划开了你和我。” 地球仪还在缓缓转动,那些线条在灯光下如同蠕动的蚯蚓。 老周下意识地跟着邓老的手指看去,他一生恪守的“界线”——法律的界线、职责的界线、好人与坏人的界线——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个缓慢转动的、破旧的地球仪具象化了。 邓老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与老周对视,那澄澈的眼底,仿佛映照着整个旋转的、斑驳的星球。 “你守了一辈子的界线,”邓老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老周的心上,“它们,真的存在吗?” 老周浑身一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存在!法律、国界、秩序!没有这些界线,社会就乱套了!这是文明的基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捍卫感。 邓老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手指停住了转动的地球仪。球体静止下来,上面那些模糊的线条依旧在那里,却又仿佛只是一种虚幻的印记。 “是啊,”邓老叹了口气,这口气息里似乎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法律画在纸上,印在法典里。国界立着界碑,拉着铁丝网。” 他顿了顿,目光从地球仪上移开,缓缓扫过棚内的阿杰,角落的红姨,最后,再次定格在老周那张因严肃而显得格外刻板的脸上。 “但更多的界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是画在‘心’上的。” “你心里画了一条线,把他们,”他指了指阿杰和红姨,“划到了‘可疑’、‘危险’、‘麻烦’的那一边。把你自已,划到了‘安全’、‘负责’、‘秩序’的这一边。” “这条线,比地球上任何疆界都牢固,都更难跨越。” 老周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他习惯了对事物进行分类、定性,贴上“安全”或“危险”的标签,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他从未想过,这种内心的“划线”行为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更深的隔阂与禁锢。 邓老将那个旧地球仪轻轻放在地上,让它保持着微微倾斜的姿态。 “界线,保护了一些东西,”他缓缓说道,“也困住了一些东西。尤其是,画线的人自己。” 棚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阿杰怔怔地听着,他忽然想到,那些投资人、那些合作伙伴,是否也在心里画了一条线,将他从“有价值”的范畴,无情地划入了“无用”的垃圾堆?而他自己,是否也认同了这条线? 红姨似乎也听懂了少许,她想起家人那混合着担忧与不耐烦的眼神,那是否也是一条线,将她从“健康的家庭成员”划到了“需要被照顾、甚至被视为负担”的另一边? 老周站在原地,身体依旧挺拔,但眼神深处那坚不可摧的自信,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一生捍卫外在的、有形的界线,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内心那一道道无形却森严的壁垒。这个捡垃圾的老头,没有跟他讲任何大道理,只是用一个破旧的地球仪和几句平淡的话,就让他坚守多年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撼动。 而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红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却最终还是漏出唇边的、痛苦的呻吟。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双手紧紧按住了腹部,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内部折磨。 她的异状,瞬间将棚内那种形而上的思辨氛围,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老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皱起了眉,他的第一反应是——看,问题来了!这就是收留不明人员的后果! 阿杰也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有些茫然地看向痛苦不堪的红姨。 邓老立刻站起身,他没有慌乱,只是快步走到棚子一角,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着什么。 夜还深,寒意正浓。而红姨身上那一直潜伏的、名为病痛与恐惧的“暗流”,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要冲破堤坝,汹涌而出。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