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彻底浸透了废墟。
白日的余温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砭人肌骨的凉意。风变得大了些,在扭曲的金属骨架和空洞的窗棂间穿行,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呼啸,像是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远处城市的灯火,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闪烁着冷漠而虚假的光晕。
邓老那个简陋的棚子,成了这片黑暗与寒冷中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孤岛。他没有邀请,但也没有拒绝。阿杰最终抵不住深秋的寒意,带着一脸不情愿的戾气,蜷缩在棚子入口处一个避风的角落,用捡来的破麻袋盖住了腿脚。红姨则被默许待在棚内更深处,倚靠着几个塞满软布条的编织袋,身体依旧因为病痛和寒冷而微微发抖。老周没有进棚,他保持着警惕,选择坐在棚外一个可以俯瞰大部分区域的水泥块上,像一尊凝固的哨兵雕像,与内部的两人维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棚子中央,点着一盏用玻璃罐和棉绳自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在三人脸上投下跳跃晃动的阴影,映照着沉默、猜疑,以及各自内心翻腾的暗流。
第一个打破这死寂般沉默的,是阿杰。
他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被饥饿、寒冷和眼前这荒诞的处境越烧越旺。他猛地掀开麻袋,站起身,动作大得让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操!”他对着棚外无边的黑暗,也像是冲着棚内另外两个沉默的影子低吼,“这他妈算什么?等死吗?!”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带着一种绝望的回响。红姨被他吓得一哆嗦,惊恐地抬起眼睛。老周则只是微微侧过头,冷峻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阿杰,带着审视与不悦,但没有说话。
阿杰得不到回应,更加烦躁。他来回走了两步,棚子空间狭小,他几乎撞到悬挂的杂物。他猛地转向一直安静坐在油灯旁,正用一块软布擦拭一个旧铜阀门的邓老。
“老头!你他妈到底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搞什么?”阿杰的语气充满了攻击性,“捡这些破烂?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还债?能让那些坑老子的王八蛋遭报应?!”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邓老。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些“有用”和“无用”的标准击碎的。他的创业计划书,曾经被投资人赞誉为“极具价值”,如今却不如废纸。他这个人,曾经被伙伴奉为“核心”,如今却像垃圾一样被抛弃。他痛恨一切徒劳无功,痛恨这种看似超然物外的平静。
邓老擦拭铜阀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改变。直到将那阀门表面陈年的污垢和绿锈大致擦去,露出底下暗沉却温润的铜质本色,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阿杰。油灯的光映在他澄澈的眼底,深不见底。
“没用。”邓老的声音平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个回答让阿杰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反驳、说教甚至驱赶,唯独没料到是如此干脆的承认。
“你……”阿杰一时语塞,随即更大的怒火涌上心头,“那你他妈还捡?!有病吗?!”
邓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擦拭干净的铜阀门放在一旁,目光在身旁的杂物堆里略微搜寻,然后,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扭曲变形的金属件,像是某种机器上的连杆或齿轮臂,曾经规整的几何形状如今被巨大的力量拧成了怪异的、毫无规律的形态,表面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锈迹。
邓老将它递向阿杰。
“看看。”他说。
阿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嫌恶地皱起眉:“看什么?一块废铁!”
“觉得它没用?”邓老追问,目光平静地锁住阿杰。
“废话!”阿杰几乎是用尽力气吼道,“这不明摆着吗?被机器甩出来的垃圾!扭曲!畸形!屁用没有!”
他吼出的每一个词,都像是在形容他自己。
邓老依旧举着那个扭曲的金属件,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阿杰咆哮的表壳:“它以前,是机器的一部分。严丝合缝,按规矩转。”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在阿杰的脑海里停留片刻。
“现在,它成了这样。机器不要它了。”
阿杰的呼吸粗重起来,邓老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他努力掩饰的伤口。
“然后呢?”阿杰咬着牙问。
“然后,”邓老将那块扭曲的金属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阿杰的胸口,“它就不是机器的一部分了。它就是它自己。”
“这有区别吗?!不还是废物?!”阿杰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崩断的边缘。
“有。”邓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压过了棚外的风声,“你骂的,到底是那个把你当零件用,不合规格就甩掉的机器……”
他微微前倾身体,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还是,做不了零件之后,就做不了自己的,你自己?”
轰——
阿杰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愤怒,所有对世道不公、对合伙人背叛的诅咒,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句话釜底抽薪。他一直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外部的“机器”——那个冷酷的、唯利是图的社会规则,那些无情无义的“同类零件”。他从未想过,当自己不再能完美契合那台机器时,自己究竟还能是什么?
是做不了合格零件后,就自暴自弃、认定自身毫无价值的……废物吗?
他死死地盯着邓老手中那块扭曲的金属。它静静地躺在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形状怪异,毫无用处,但在摇曳的灯火下,那些扭曲的棱角、深刻的划痕,却仿佛承载着某种独特的、饱经摧残后留下的、沉默的故事。它不再属于任何机器,它只是它自己,一块经历了巨力而变形的金属。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席卷了阿杰。他踉跄着后退,重新跌坐回那个角落,双手抱住头,手指死死插进头发里。他想反驳,想继续怒吼,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邓老没有给他任何答案,甚至没有安慰,只是用一个问题和一块废铁,将他一直对外挥舞的矛头,调转过来,对准了他自己的内心。
棚子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棚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红姨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刚才还像火山一样喷发的年轻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蜷缩起来。她不太明白那些关于机器和零件的话,但她能感受到阿杰身上那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痛苦,那痛苦,似乎与她自身的恐惧,有着某种隐秘的共鸣。
老周依旧坐在棚外,阴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但他那一直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线。邓老那番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也在他惯于评判是非对错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邓老不再看阿杰,他将那块扭曲的金属件轻轻放在脚边,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珍视的东西。然后,他拿起那个擦拭干净的铜阀门,继续端详着,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纹路。
夜还很长。
阿杰内心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从向外喷发,转向了向内撕裂。那块扭曲的废铁的影子,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而一直沉默旁观的老周,终于从水泥块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棚子走来。他的脚步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图。显然,对于这个“渡口”的秩序,对于邓老这个深不可测的“摆渡人”,他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质疑。
他停在棚口,目光锐利地看向油灯旁的邓老,声音低沉而清晰:
“老同志,我们得谈谈。”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