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日的阳光格外刺眼。
时光站在首尔围棋中心的大厅里，眯着眼睛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一夜之间，冬天的阴霾似乎全部散去，只剩下无云的蓝，像一块巨大的棋盘等待落子。
\"紧张？\"林厉领队递给他一杯热茶。
时光接过茶杯，感受着热度透过陶瓷传递到掌心。\"有点。\"他承认道，\"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到比赛了？\" \"梦到...一个老朋友。\"时光抿了口茶，褚嬴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句\"围棋是两个人的艺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本以为决赛前会梦到具体的棋招或战术，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句抽象的话。 林厉拍拍他的肩膀：\"放松心情。无论结果如何，你们俩都已经创造了历史——北斗杯首次中国内战。\" 时光点点头。是啊，决赛是他对俞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不知为何，这个认知反而让他的胃部绞得更紧。与俞亮在正式比赛中对决，和平时训练赛完全不同——那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较量。 \"俞亮呢？\"时光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先去对局室做准备了。\"林厉看了看手表，\"你也该过去了，还有二十分钟开赛。\" 时光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整了整西装领口。胸前的五星红旗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 对局室比想象中要小，但布置得极为精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上好的榧木棋盘，黑檀棋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四周是阶梯式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来自各国的棋手、记者和特邀嘉宾。最前排的VIP区，时光一眼就看到了俞晓暘——他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塑。 俞亮已经就座，正在调整呼吸。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时光相遇。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时光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像是棋局开始前那种充满可能性的静默。 \"猜先？\"时光在对面坐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俞亮点点头，抓起一把白子。时光猜单，结果猜错，俞亮选择了黑棋。 \"看来幸运女神站在我这边。\"俞亮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们之间的老玩笑了。 时光哼了一声：\"等着瞧吧。\"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会场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摄影机轻微的运转声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大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对局进程，几位特邀解说员在隔壁房间进行专业分析。 开局俞亮选择了稳健的星·小目，时光则以二连星应对。前二十手双方都下得中规中矩，像是在互相试探。但当时光第22手突然下出一记超高目的肩冲时，观众席传来一阵低语。 \"冒险的一手。\"解说员评价道，\"时光选手似乎想从一开始就打乱节奏。\" 俞亮微微皱眉，思考了约三分钟后，选择暂时避开正面冲突，转而巩固右下角。 \"明智的选择。\"另一位解说员说，\"俞亮选手没有落入对手的节奏，而是坚持自己的战略。\" 棋局逐渐展开，时光的白棋如同流水般灵动，不断尝试新的变化和可能性；而俞亮的黑棋则像坚固的山岩，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构筑起难以攻破的防线。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棋盘上碰撞，迸发出令人惊叹的火花。 \"难以置信的对抗！\"中盘阶段，解说员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时光选手的第78手凌空一挖，完全打破了常规思维！而俞亮选手第79手的应对同样精妙，看似退让实则暗藏杀机！\" 时光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俞亮的棋比他记忆中更加深不可测，每一步都像是有十几种后续变化。更令人不安的是，他能感觉到俞亮完全看穿了自己的思路——那些平时能骗过其他对手的小陷阱，在俞亮面前无所遁形。 第102手，当时光再次尝试一个复杂的劫争时，俞亮突然下出了一记他完全没预料到的冷着——直接放弃了劫争，转而突袭白棋的左下角。 \"什么？\"时光瞪大眼睛。这步棋完全不符合俞亮一贯的风格，太冒险了！ 但当他深入计算后，冷汗顺着背脊流下——俞亮的计算是对的。如果坚持劫争，白棋确实能在局部获利，但黑棋在左下角的突袭将造成更大的损失。俞亮看穿了五步之后的局面。 \"怪物...\"时光小声嘀咕，不得不改变策略，仓促防守左下角。 棋局进入白热化阶段。俞亮的黑棋逐渐占据主动，而时光的白棋则在防守中寻找反击机会。两人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每一步都伴随着长时间的计算。对局室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当时光第136手再次尝试打开新局面时，俞亮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某种时光读不懂的东西——不是胜利在望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悲伤的决然。 第137手，俞亮下出了一记时光从未见过的着法——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单关，却同时威胁到白棋的三处薄弱点。 时光的手指悬在棋罐上方，迟迟无法落下。这步棋太精妙了，几乎封死了所有常规应对路线。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寻找解决方案，但只看到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气息如此熟悉，让他的心脏猛地收紧。 \"小光。\" 时光几乎要跳起来——那是褚嬴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他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但除了专注盯着棋盘的俞亮和观众席上屏息凝视的人群，什么也没有。 \"围棋是两个人的艺术。\" 那句话再次在脑海中响起，伴随着褚嬴温和的笑声。时光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重新看向棋盘，不再只是寻找应对俞亮那步棋的方法，而是尝试理解俞亮下出这步棋的意图和感受——他想创造什么样的棋局？他期待怎样的回应？ 棋盘上的线条似乎活了过来，黑白交错的格局呈现出全新的意义。时光的呼吸逐渐平稳，手指也不再颤抖。他捻起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位置——包括俞亮。 \"这...这步棋是什么意思？\"解说员困惑道，\"看起来完全无关紧要啊！\" 俞亮明显愣住了。他盯着那步棋，眉头紧锁，然后突然抬头看向时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理解？ 接下来的十几手，棋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时光的白棋不再被动应对，而是与黑棋展开了一场精妙的对话。每一步都不再只是计算胜率最高的着法，而是对俞亮上一步的\"回答\"和\"提问\"。棋盘上的对抗逐渐转变为一种深层次的交流，仿佛两个灵魂通过黑白棋子在进行无声的交谈。 \"难以置信！\"解说员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时光选手完全扭转了局势！那步看似无关的落子实际上是后续一系列精妙变化的关键！现在黑棋的优势已经大幅缩小！\" 俞亮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欣慰又像是释然。他的回应更加大胆和富有创造性，不再拘泥于传统的胜负计算，而是与时光共同探索围棋的无限可能。 观众席上的俞晓暘第一次改变了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他的表情依然严肃，但眼中闪烁着某种复杂的光芒。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双方都已用尽大部分保留时间，只能在读秒声中快速落子。时光的衬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俞亮的额头也布满汗珠，但两人的眼神同样明亮，全神贯注于最后的较量。 \"黑棋领先1目半...不，现在白棋反超半目...太接近了！\"解说员几乎喊破了嗓子，\"这可能是北斗杯历史上最激烈的决赛！\" 最终，当第287手落下，裁判宣布终局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时光和俞亮同时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鏖战，棋局以最微小的差距分出胜负——俞亮执黑胜半目。 \"恭喜。\"时光向俞亮伸出手，声音嘶哑但真诚。 俞亮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谢谢。那步棋...你是怎么想到的？\" 时光笑了笑：\"灵光一现。\"他没有提褚嬴的事，那不是能在这里解释的。 两人默默数完目，确认结果无误后，俞亮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向时光深深鞠了一躬，不是礼节性的，而是近乎虔诚的角度。 时光惊讶得不知所措，只能匆忙回礼。当他直起身时，发现俞亮的眼眶微微发红。 \"这局棋...谢谢你。\"俞亮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 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站起来向这场精彩绝伦的对局致敬，包括几位德高望重的九段棋手。俞晓暘依然坐着，但他的掌声比任何人都要持久。 —— 颁奖典礼后，中国队举行了小型庆功宴。虽然时光只获得亚军，但所有人都清楚，今天这场对决没有真正的输家。两位中国少年包揽北斗杯冠亚军，已经创造了历史。 \"干杯！\"林厉举起果汁杯——比赛期间严禁酒精，\"为中国围棋的未来！\" \"干杯！\"众人齐声响应。 时光偷偷瞄了眼坐在角落的俞亮。自从比赛结束，俞亮就一直很安静，即使现在也是小口啜饮着果汁，几乎不参与周围的谈笑。他的金牌挂在脖子上，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喂，冠军先生，\"时光端着盘子凑过去，一屁股坐在俞亮旁边，\"别这么严肃嘛，好像输的是你一样。\" 俞亮看了他一眼：\"我在复盘今天的棋局。\" \"现在？在这儿？\"时光翻了个白眼，\"放松点吧，比赛已经结束了。\" 俞亮放下杯子：\"那步棋...第138手。如果不是那步棋，我会赢得更轻松。\" \"哈！终于承认我的厉害了？\"时光得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俞亮，\"不过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想到那步棋。就像是...突然明白了该怎么下。\" 俞亮沉默了一会儿：\"就像有人告诉了你答案？\" 时光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俞亮的声音很轻，\"你闭上眼睛的时候，表情突然变了...就像以前和褚嬴下棋时那样。\" 时光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俞亮是除他之外唯一知道褚嬴存在的人，但他们几乎从不谈论这件事——那像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觉得...是他吗？\"时光小心翼翼地问。 俞亮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今天的棋...有些时刻，感觉不像是两个人在下棋。\" 时光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想起梦中褚嬴说的话——\"围棋是两个人的艺术\"。也许，今天的棋局确实是三个灵魂的交流：他，俞亮，和永远活在围棋中的褚嬴。 庆功宴结束后，两人婉拒了队友们去市区游览的邀请，回到了酒店房间。夜已深，但谁都没有睡意。 \"再来一局？\"时光从包里拿出折叠棋盘。 俞亮挑眉：\"不累吗？\" \"决赛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呢。\"时光已经摆好了棋子，\"快棋，不计时。\" 俞亮摇摇头，但还是坐到了棋盘前。这次时光执黑先行。 他们下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时间，像是要将决赛中压抑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棋形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但两人都乐在其中，不时爆发出笑声。 \"你这叫下棋？这叫涂鸦！\"俞亮指着时光刚下的一步毫无逻辑的棋喊道。 \"艺术！懂不懂！\"时光大笑着反击，\"你看你这步棋，跟初学者似的！\" 最终，当时光执意要在已经被吃死的角落里再下一子时，俞亮抓起一把棋子扔向他：\"我认输！这简直是对围棋的侮辱！\" 时光得意洋洋地举起双手：\"双杀！今天正式比赛和友谊赛都赢了！\" 俞亮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上扬着。他们收拾好棋盘，时光从行李箱里翻出两包泡面。 \"夜宵？\"他晃了晃包装袋。 俞亮点点头，两人默契地来到酒店天台。首尔的夜空罕见地清澈，几颗星星透过城市的光污染顽强地闪烁着。微波炉加热的泡面在冬夜的热气腾腾，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吃着。 \"俞亮，\"时光突然开口，\"你父亲今天...看起来挺高兴的。\" 俞亮停下筷子：\"是吗？我没注意。\" \"骗人。\"时光戳穿他，\"你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反应。\" 俞亮没有立即否认。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夜空：\"他赛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下得不错‘。\"俞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这三个字。\" 时光不知该说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句普通的夸奖，但他知道对俞亮而言，这简短的认可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追寻了十几年的肯定。 \"你知道吗，\"俞亮继续说，眼睛依然盯着远方，\"今天那步棋...第137手。那是我自己的棋，不是父亲会下的那种。\" 时光恍然大悟：\"所以你当时那样看我...\" \"我以为他会失望。\"俞亮终于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时光从未见过的脆弱，\"但相反，他...似乎很欣赏。\" 时光放下泡面，用力拍了拍俞亮的肩膀：\"因为他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你——不是‘俞晓暘的儿子‘，而是俞亮，一个天才棋手。\" 俞亮突然摘下眼镜，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时光假装没注意到这个动作，转而大声宣布：\"等我回方圆市，一定要去黑白问道馆炫耀一下！北斗杯亚军！\" \"亚军有什么好炫耀的。\"俞亮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中带着惯常的嘲讽。 \"嫉妒就直说！\"时光撞了下俞亮的肩膀，\"下次我一定赢你。\" \"我等着。\"俞亮轻声回答。 夜风拂过天台，带着初冬的寒意。但两人肩并肩坐着，泡面的热气在空气中交织，谁都没有急着离开。在遥远的天空中，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如同命运般亘古不变，又如同围棋般充满无限可能。 —— 第二天返程前，金敏俊九段亲自来酒店送行。白发苍苍的老人分别送给时光和俞亮一本手抄棋谱。 \"这是我年轻时收集的一些对局，\"他对两人说，\"有些已经失传了。希望你们能从中获得启发。\" 时光翻开扉页，发现上面用汉字工整地写着：\"致时光君——棋道无涯，初心不忘。\" \"谢谢您。\"时光深鞠一躬，\"我会珍藏的。\" 金敏俊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向俞亮：\"你父亲年轻时，也曾像你这样执着于胜负。\" 俞亮惊讶地抬头。 \"但真正的围棋大师，最终都会明白一个道理。\"老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移动，\"最珍贵的不是冠军头衔，而是能与你共享棋道的那个人。\" 时光感觉喉咙发紧。他看向俞亮，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理解。 回国的飞机上，时光翻看着金敏俊赠送的棋谱，突然在一页上停了下来。那是一局古代棋谱，对弈者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棋风却异常熟悉——那灵动多变的风格，简直像是...褚嬴的手笔。 \"怎么了？\"坐在旁边的俞亮注意到他的异常。 时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棋谱递过去：\"你看这个。\" 俞亮研究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起：\"这棋风...\" \"你也看出来了吧？\"时光压低声音。 俞亮点点头，表情严肃：\"很像褚嬴。但这棋谱至少有百年历史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和震惊。如果这真的是褚嬴的棋谱，那意味着什么？他真的只是一个时光幻想出来的朋友吗？还是说... \"飞机即将降落，请系好安全带...\"空乘的广播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时光小心地合上棋谱，但心中的疑问却如涟漪般扩散。窗外，祖国的土地在云层下若隐若现，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新的开始——不仅是作为棋手，更是作为围棋千年传承中的一环。 而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有一点时光无比确定：他不会独自面对。因为有俞亮在，有围棋在，有褚嬴——以某种形式——永远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