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高小姐回来了,那个和自己年岁相仿,阴阳面笑中藏的女士。她在结束了一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后回到这所二层小楼,姑且算是她和高小姐共有的,从洋人那里租来的家。窗外是持续了很多天的断断续续的枪响。
“这里地段好的呀。”那个卖房子的男人在上海呆久了,多少染上点上海口音,和他欧洲标致的,高挺的鼻梁和金发碧眼格格不入,“我和你讲,这个价钱公道的呀。”洪雯有些鄙夷的打量着这所坐落在弄堂深处的,轩车不到处小洋楼,揣摩着从钱眼里掉出来的男人说话几句真几句假。合租的高小姐比她看起来要和煦爽利的多,至少洪雯第一次见她,她的卷发和凌厉的镜片让人总能想起上海本地的大家闺秀,所以当她们去拜访同一位房地产经纪人时,洪雯是十分惊讶的。
“诶,你好呀。”她听到漂亮的女人打完招呼就开始忙碌的寻找着称心如意的房子,大抵还是,来这边上班呀,价格漂亮一点就要下来云云。于是她不甘示弱的上前去寻,她需要一间距主路近的,她实在是无法忍受早晨着急忙慌的收拾赶电车去往中山医院,然后连用早餐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接诊血肉模糊的伤员,直到吐无可吐。
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女人给洪雯留下的印象是谨慎的,双面的。所以当她们鬼使神差的挑中同一间房子,又爽快的合租的时候,洪雯有些五味杂陈的,不知道是喜是悲的情感在。
她从签名上看出那人姓高,后面龙飞凤舞的坠着一个字,一时不知什么。度过了多少个无话的夜晚后,她们的关系终于有了新的进展——知道对方的全名和职业,只是相对而言,因为高徽只是含糊的说自己是写报纸的,她离自己的五四运动已过了将近二十年,也离那个“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的光辉岁月想去甚远,那是个人人信仰崩塌,又崇尚新的信仰的年代,多少爱国豪杰,仁人志士创办的报纸,他们说,先生,你知道社会主义吗。高徽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员,她只知道写文章,启蒙思想,救亡图存。一个杂志社被端掉,千万个杂志社拔地而起。她就这样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给了北平,给了新闻界。
“后来呢”她听到洪雯问她,这位中山医院的主治医生泡好了她从香港带来的咖啡,向高徽做出邀请。
“哪有后来,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能说话的地方继续我的工作。所以来了上海。”她的话七句真三句隐瞒,把父亲的无奈,自己澎湃的情感藏得干干净净,不可窥探。“我从来不喝咖啡。“高徽讲,自己的柜子里放了满满当当的猴魁茶叶,南方的名茶,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没你这么伟大。“洪雯听到自己说,零零碎碎的讲了一些香港大学的,医学院和她早年间工作的经历。她见过许许多多的洋人,来自遥远的大英帝国的,抽着雪茄的,喝着红茶的,形形色色的。她讲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真真假假,不知高徽是没听出来,还是完全不在意,只是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听着。只是到那段,”你知道淞沪的时候,那时候我没住在租界呢,去医院上班,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伤员,血肉模糊的人,残缺不全的人。我是内科医生,人手不够我只能硬着头皮上手术台。“洪雯敏锐的察觉到高徽的眉头微蹙,似有动容,便转移了话题,继续说香港和英国。
上海的梅雨季如此的漫长,无所事事的深夜也是。那个聊了很多却没人碰到内核的晚上是谁先睡着的,我们无从知道。是先喝完了咖啡还是先喝完了茶,同样无迹可寻。只是客厅从此有了一些烟火气,高徽是很地道的北京人却做的一手很好的徽菜,但洪雯并不知道原因,她也很识趣的没问。偶尔的在下班后尝到带着热气的饭菜也未尝不是件乐事。
高徽再回来的时候早已没了往日的英姿飒爽,洪雯只见她跌跌撞撞的冲进屋子关上门,又神经质的上了锁,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把有些破烂的纸,洪雯认得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只是如今它们支离破碎。
“抓了六个,死了六个。“
高徽把它们整理好——说是整理,其实东拼西凑,还缺很多页。
“日本人干的?“
“七十六号。“
洪雯没来由的想到,今早坐电车时报童清脆的嗓音吆喝着。
“黑色星期五!七十六号血洗申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