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漫步在熟悉的淮阴县城，青色的石板道上。

天才刚刚放亮，昨夜难得的放松狂欢之后，大多数人还在沉睡之中。

只有风吹动树叶，在地面上滚动发出的沙沙……

打扫的更夫们都还没有出门，地面上被露水打湿的垃圾，湿漉漉的粘在地上。

角落背风处，一个流浪汉盖着厚厚的稻草缩在角落里。

迷迷瞪瞪的睁眼看了一眼从身边经过的韩信，转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很快，稻草下中断片刻的鼾声又接了起来。

这就算是过年了，大年初一。

整个淮阴县城笼罩在一股，灯火燃烧所散发出的黏糊糊的油腻气息当中。

韩信的鼻翼动了动，总觉得这年味里少了点什么。

除了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之外，大概——

还少了一些，那种爆竹燃烧特有的，有些刺鼻又有些特殊的香味。

站在铁匠铺跟前，多多少少闻到了一丢爆竹燃烧之后的味道，算是回味一下记忆中的年味。

爆竹，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一硫二硝三木炭。

再精准一点，其实是七十五硫，十五硝，十木炭。

这种想法，只是在韩信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要制造黑火药的计划。

一丁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

火药可以造鞭炮，但除了鞭炮更主要的还是被用作了兵器。

这种东西一旦临世，造成的将是更强大的杀戮，生灵的涂炭。

铁器的诞生，就已经将世界所有帝国，包括大秦帝国的统治版图，扩大到了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是伴随着山东六国和大秦所有人的鲜血而诞生的。

帝王之道，即为天之道，天之道太过玄远，最直观的还是人之道。

所谓人之道，便是普通人，如四周这些正在酣睡的凡人之道。

出于这样一种朴素的想法，韩信更愿意黑火药这种东西，诞生的越晚越好……

韩信站在铁匠铺门前，冰冷的泥炉表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薄霜。

“季布，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韩信有点想不懂，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铁匠铺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记得，这个铁匠铺北面有一条窄窄的小巷，通往后面。

沿着小巷，踩在有些肮脏的泥水里，转到铁匠铺的后面。

他已经习惯了谋定而后动，等太阳穿过清晨的迷雾，在淮阴县城洒下第一缕光的时候。

韩信已经围着这个小小的铁匠铺转了三圈。

铁匠铺前后各有一扇不太结实的木门，只有靠近大街的那面墙上有一方可以容人钻过的大窗户。

靠近小巷的那面墙，是用稻草和泥土夯成，屋顶上覆着一层布满苔藓的青瓦。

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之后，韩信再次转到前面，抬手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敲了敲。

韩信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抬起手来正要再敲。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

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妪，布满皱纹的脸透过门缝，盯着韩信上下打量了几眼。

凹陷的嘴唇蠕动道：“过年休沐了，王孙要锻剑还是后天再来吧。”

说完就要关门，韩信连忙伸脚挡住，客气的说道。

“大娘，我不是来锻剑的，我是来找季布的。”

老妪关门的力道顿减，稍作停顿之后客气的退后，把韩信让了进去。

韩信进屋之后，才发现这外面看起来不大的小铺子，里面竟然十分宽敞。

说不上有多华丽，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完全不是自己此前想的，那种乌烟瘴气，布满尘灰的铁匠铺应该有的样子。

客堂的中间，是一方整条巴掌厚的条石架成的桌子，桌子上整齐的摆放着几把即将完工的铁器。

再往里墙边的供桌上，阴影里摆着祖宗牌位。

侧面的墙上挂着一条厚重的布帘，隔开里间。

“王孙先坐，布还没起呢，我去叫他起来。”

老妪蹒跚着端过一碗热水放在桌上，示意韩信坐下，有些拘谨的脸上夹杂着高兴。

这种神情情，像极了以前去同学家的时候，同学家长的那种表现。

韩信连忙接过热水碗，同样尴尬的笑了笑。

季布昨天晚上一定喝了不少，现在还没有醒酒。

“大妈不着急，是我来的太早了，让他睡会儿吧。”

韩信现在明白季布为什么要把他约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季布的家，把自己约到这里来，相当于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

可算是推心置腹，诚意十足，只是不知道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韩信端起大碗，热水刚碰到唇边，旁边的布帘就被掀开了。

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季布站在门帘下，看着韩信干嚼了两下嘴，一只手撑着门框。

“我……记得，让你中午再来的吧？”

“我可以在这里等到你中午。”

“算了！”季布抬手捋顺了垂到脸前的乱发，手指顺便在头皮上用力的挠了挠。

“哪里把朋友晾在这里，自己睡大觉的道理！”

季布走到一个木桶前，用凉水粗粗的洗了两把，在韩信对面坐下。

“你叫韩信，下乡南昌人，以前在亭长家当门客。”

韩信点了点头，季布要打听到这点消息并不难。

“听瓦说，你很有分寸，也很能打架？”

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很能打？要说起来，季布身边那十二个人，哪个都很能打。

仅仅因为这个理由，便想要拉拢自己？

韩信没有否认，也没有任何的表示，等着季布继续说下去。

季布歪着头看了韩信一会儿，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笑。

“其实我听说你还读过书？我们这帮兄弟都是粗人，就敬重读过书的人。”

“你那怀里，揣的是什么？”季布冲韩信的怀里挑动了下眉毛。

“孙子兵法！”韩信如实相告。

“有点意思……”季布饶有兴趣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搓着手热切的问道。“我十分想交你这个朋友！”

所谓的交个朋友，就是让韩信加入他们的意思。

韩信内心有点犹豫，跟嫖起冲突本是想结交季布，以后好收入麾下，怎么反到要先被季布给收了呢。

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当年秦始皇之先祖，不过是给周室驾车的马夫。

那刘邦，也不过是王陵手下的一个小弟而已，项羽现在也只是项梁身后的一个小跟班。

起点如何，并不能决定终点在哪里。

且听季布的意思，对方不过是一群莽夫，说不定会让自己当个智囊之类的角色。

如此一来，自己虽在季布之下，却也相当于团队的核心。

再者自己打算明年开春之后，便开始做那茶叶的生意，赚些钱财。

跟季布等人一起，麻烦也会要少上很多。

道理一想就通，韩信却不是上一世那么耿直了，什么事情总得说道明面上才好。

上一世，便是听信了刘邦画出的大饼，最后却落的个家破人亡。

“不知道跟你交朋友，能有什么好处？”

“哈哈……”季布大笑几声，看了一眼正走进内室的老母亲。

现在外堂只剩下了季布和韩信两人，季布突然止住了笑，身体前倾一脸认真的说道。

“你不会真的相信，嫖会自己不再追究的吧？”

韩信摇了摇头。

“这就是跟我交朋友的好处。”

“多少钱？”

“……”

季布认真的盯着韩信的眼睛，略作停顿之后向后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掌在面前晃了晃。

“果然读书人就是聪明，哈哈……五百个钱！”

“依照秦律，向县府买罪的话要一千个钱，不过直接给县令的话，只需要五百个钱就够了。”

贿赂！

季布一点都没有要隐瞒自己贿赂的事实，向朋友坦诚才能赢得友谊。

“能让县令放心的收下这五百个钱，就远比这更值钱。”

韩信发自真心的恭维道，自己现在要见到县令都不可能。

“大家都是楚人，季布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

季布期待的望着韩信，等待着他最后的答复。

韩信细细的品位着季布这句话背后的信息——大秦的官吏可以贿赂。

那意味着大秦的基层，那些秦律的执行者们，并不是表面上的那般遵守秦律。

严法酷刑并非只是在民间不得民心，就连大秦内部，都开始松动。

大秦帝国的基石，这些最底层的官吏们，自己就先失去了对秦律的敬畏之心。

“你需要我做什么？”韩信仍旧没有想通，季布倒地要让自己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只需要在我需要的你的时候，希望你百忙之中，能够念在朋友的份上，帮我个忙就好了。”

“不过至于这个忙是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还不会遇到点麻烦呢？”

“当然，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也一定会尽到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

季布牙齿微露，开心的笑着。

这个理由实在是让韩信难以拒绝，谁会拒绝朋友的。

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都不会是孤立的存在，会有亲情，有朋友，有一面之缘的人。

“如果是这样，我十分乐意。”韩信从怀中摸出那两包茶，摆在桌面上。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为了感谢你慷慨解囊，帮我摆平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