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的风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千万把生锈的刀片在割肉。我裹紧磨出毛边的军大衣推开林场招待所吱呀作响的铁门,结霜的铁把手冻得掌心生疼。门轴摩擦声惊起屋檐下几只寒鸦,黑羽掠过灰蒙蒙的天空时抖落几片碎雪,正落在脖颈里化成刺骨的寒。老周正在柜台后面打盹,青灰色棉帽檐压住半张脸,油渍斑驳的军棉袄领口露出半截红毛线围脖,暖气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空气里漂浮着松油和煤烟混合的味道,混着霉变的墙皮气息直往鼻腔里钻,叫人想起墓穴里受潮的棺木。墙角的蜘蛛网缀着冰晶,随穿堂风轻轻摇晃,投在墙上的阴影仿佛无数细小的抓痕,暗绿色墙裙剥落处裸露的砖缝里,还嵌着几根蜷曲的动物毛发。
\"三年前那批失踪的工人,您还记得吗?\"我把记者证按在掉漆的木桌上,人造革封皮与桌面冻结的松脂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桌角粘着发黑的松脂像凝固的沥青,玻璃板下压着张泛黄的林场合影,边角处有被烟头烫穿的焦痕,照片里二十几个穿臃肿工装的男人站在储木场门口,最左侧年轻人的眉眼与我镜中的面容有七分相似。相框玻璃的裂纹恰好横亘在那人咽喉处,将褪色的蓝工作服割裂成深浅不一的色块,裂缝里积着经年的污垢,像是干涸的血迹渗入了玻璃肌理。
老周浑浊的眼珠突然定住,枯树皮般的手背青筋暴起,烟灰缸里半截烟头被捏得变形,火星溅在军绿色袖套上烧出针尖大的孔洞。铁皮暖气管骤然发出尖锐的啸叫,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疯狂拍打管道。\"后生,这地方天黑得早。\"他抓起铁链锁往门上挂,生锈的金属环扣相互撞击,震得窗框上的冰棱簌簌坠落,\"五更天风里裹着哭丧调,树梢头蹲着的东西眼珠子比探照灯还亮。\"铁链末端凝结的冰碴碎在地上,竟泛着淡淡的猩红。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喉管里挤出类似漏风风箱的嘶嘶声,军大衣下摆扫过地面时带起几根灰褐色绒毛,那绒毛在接触到暖气片的瞬间竟蜷缩成球状,发出细弱的吱吱声。
我摸着相机包里的海鸥DF-300胶卷——这是第七个拒绝采访的林场老人。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远处废弃的储木场像头僵死的巨兽,被雪埋得只剩半截铁皮屋顶,生锈的龙门吊斜插在雪堆里,钢索随风摆出诡异的弧度,活像吊死鬼悬空的脚。十年前父亲就是在这里值最后一班岗,搜救队找到他冻僵的棉手套时,指节部位裹着层黄褐色的黏液,在零下三十度的低温里居然保持着诡异的柔软。法医说那黏液含有大量角质蛋白和松节油成分,检测报告里用红笔圈出的未知有机物至今没有合理解释,每次翻动那份装在塑封袋里的报告,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松脂腥气。
后半夜暖气停了,我被冻醒时发现窗户结了层白霜,冰花在玻璃上蔓延成爪痕形状。走廊尽头传来指甲挠墙的声音,咔、咔、咔,每声都像挠在头盖骨上。握着手电筒推开门,橘黄光束里闪过半截灰毛尾巴,墙根处散落着几撮打着结的毛发,混着冰晶粘在起皮的墙纸上,细看竟夹杂着几片带血丝的鳞状物。那些毛发在指尖搓捻时发出沙沙声,仿佛干枯的松针,鳞片边缘却异常锋利,在虎口处划出细如发丝的血痕,渗出的血珠竟在十秒内凝结成琥珀状的胶质。
储木场的铁门在风雪中摇晃,锁链断口还带着新鲜的冰碴,锯齿状的裂口像是被某种兽类利齿咬穿。积雪里有两行脚印,大的套着胶靴,靴底花纹与父亲遗物柜里的劳保鞋完全一致;小的赤足,脚趾位置渗着暗红冰粒,每个足印边缘都缀着细小的梅花状凹陷,像是有什么多足生物始终尾随其后。我跟着脚印走到七号仓库,父亲失踪前签收的最后一批红松就存在这里,验收单上潦草地画着个倒三角符号,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背。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指甲抠出的凹痕,形成个歪扭的\"逃\"字轮廓,木纤维里残留的黑色污渍在电筒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生锈的卷帘门突然轰隆作响,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内部捶打,震得顶棚积雪瀑布般倾泻。胶靴脚印在门前消失,赤足脚印却延伸进仓库深处,在积灰的水泥地上拖出蜿蜒的黏液痕迹,那粘液泛着尸油般的暗黄,散发着腐坏的松脂味。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横梁上吊着十几具风干的黄鼠狼,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门口,每具尸体的前爪都套着半腐的棉线手套,腕部系着褪色的工号牌——最靠近门口的那块铜牌上,依稀能辨出\"周卫国1978\"的字样。其中三具尸体的尾巴末端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布条上绣着模糊的八卦图案,针脚里嵌着暗绿色霉斑,霉斑构成的纹路竟与父亲手套上黏液结晶的显微结构惊人相似。
\"它们在找替身。\"老周举着煤油灯出现在身后,玻璃灯罩里的火苗突然窜高三寸,把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长条,灯罩里的黑烟在玻璃上晕出人脸轮廓,那眉眼竟与照片里的年轻工人重叠。\"你爸那晚听见有人喊他小名,那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煤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映亮横梁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歪扭的日期,最早的可追溯到1963年冬,最新的正是父亲失踪那天的月相。刻痕边缘附着暗红色结晶,在冷光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芒,像凝固的血珠串成的珠链,每颗结晶内部都包裹着半截昆虫断翅。
积雪突然塌陷,我跟着老周跌进地下甬道。腐臭味扑面而来,手电筒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夹杂着暗褐色掌印,最深的沟壑里嵌着半片断裂的指甲盖,那弧形甲面分明属于人类。最深处的水泥台上摆着具裹红布的骸骨,头骨裂成三瓣,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生生劈开,颧骨处黏着几绺灰白色毛发,下颌骨不自然地外凸成喙状,森白的牙齿间还咬着半截铜制工牌。骸骨胸腔里塞满风干的松果,每颗果鳞缝隙都插着折断的缝衣针,针鼻处穿着褪色的红线,在脊椎骨上系成死结,线头延伸进盆腔的阴影里,拴着个布满牙印的青铜铃铛。
\"当年伐了黄仙庙的老松树...\"老周的煤油灯晃了晃,骸骨身下压着的旧工牌反射出微光——正是父亲失踪时戴的那块,镀铬表面布满蛛网状裂纹,裂纹间渗出黑红色的污渍。突然有湿冷的气息喷在耳后,老周的声音变得尖细:\"现在轮到你了。\"他的影子在墙上膨胀成毛茸茸的轮廓,尾椎部位诡异地隆起肉瘤般的鼓包,军大衣下摆露出半截灰褐色的尾巴,尖端还沾着新鲜的血渍。那尾巴扫过水泥台时刮下片骨粉,在空中凝成个旋转的卍字符号,骨粉颗粒碰撞时发出类似诵经的嗡鸣。
卷帘门轰然闭合,黑暗中亮起几十双幽绿的眼睛,瞳孔竖成细线又瞬间浑圆。胶靴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围拢,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唤,每个声音都和我自己的声线完全相同。相机在混乱中跌落,最后一张胶片定格了父亲工牌上的血迹——那不是锈渍,是无数重叠的细小牙印,每个齿痕间距不足两毫米,排列成同心圆状啃噬图案,就像无数婴儿的乳牙在永无止境地啮咬。闪光灯熄灭前的刹那,我看见老周军帽下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指甲暴长成弯钩状,正轻轻划过我颈动脉突跳的位置,钩尖带起的血珠悬浮在空中,凝成颗完美的浑圆琥珀,内部封存着半片黄鼠狼的乳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