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敲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白珠珠坐在妆台前,铜簪已经插回发间,暗格里的密函贴着头皮藏好。她没再看那片焦叶,也没提“春分”两个字。红袖站在身后,手里攥着湿透的油纸伞,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
“换身衣裳。”白珠珠开口,声音不轻不重,“明日曲水流觞,母亲旧友邀我去凑个数。”
红袖愣了一下:“您要去诗会?”
“怎么,我不像个附庸风雅的闺秀?”她笑了笑,指尖抚过裙摆银线,“听说卫寒主持,不去瞧瞧,多可惜。”
红袖低头去取衣箱,嘴里嘀咕:“那人可是出了名的古板,连茶都只喝最便宜的粗叶。”
“正因如此,才值得试试。”白珠珠起身,月白襦裙滑落肩头,“一个被贬过还能活着回来的寒门官,要么蠢,要么狠。我看他不像蠢人。”
第二日天刚亮,细雨未歇。
诗会在城西荷塘边办,搭了个竹棚遮雨。男宾在东席,女眷在西席,中间隔着一道垂纱帘。白珠珠坐得靠后,没抢风头,只捧着热茶听人吟诗。
前头几个都是老调重弹,说什么“春风拂柳绿,燕语绕花飞”。她听得直想打哈欠,直到卫寒起身,提笔在溪边石壁上题了一首:
“仓中无粟三月久,灶冷柴空夜煮粥。
官道饿殍无人问,只因税册写丰收。”
全场静了两息。
有人咳嗽,有人低头,还有宗室子弟冷笑出声:“这诗太过了,不合时宜。”
卫寒不答,只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墨汁溅到青衫袖口,也懒得擦。
白珠珠在帘后轻轻鼓掌。
掌声不大,但在安静的竹棚里格外清晰。
众人回头,见是个年轻女子,容貌清秀,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端起茶盏,遥遥朝卫寒方向一敬,然后低声说了句:“粟米三钱而民饿于道,非天灾也,人祸耳。”
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
几个寒门学子互相递眼色,有人小声念叨:“这话……说得真痛快。”
卫寒站在原地,眉头微动。他没看她,但执笔的手松了些。
诗会散得早,雨越下越大。
白珠珠起身离席,故意慢了一步,在经过卫寒刚才站的地方时,顺手将一方绣兰草的手帕落在石凳旁。她脚步没停,仿佛浑然不觉。
红袖立刻跟上,装作焦急翻找:“哎呀小姐,您的帕子呢?”
话音刚落,就见卫寒弯腰拾起那方帕子,看了看,朝着她们方向走来。
“这位小姐,可是遗落了物件?”
白珠珠转身,低眉敛目:“劳烦大人归还,失礼了。”
“举手之劳。”他递过来,语气平淡。
她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轻声道:“君子如玉,不夺人所失。”
卫寒一顿:“小姐此言,倒似讽世。”
“讽不在言,在事。”她抬眼看了他一下,笑意浅淡,随即转身走入雨幕。
卫寒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月白色身影消失在巷口,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砸在他脚边。
三日后,衙门口来了个红衣婢女,拎着个布包。
守门差役拦她:“这儿不收捐,快走快走。”
红袖不慌不忙:“我家小姐托我送本书给卫大人,说昨儿听他谈屯田策,受益匪浅。”
差役嗤笑:“你们小姐懂什么屯田?别是送情书吧?”
话音未落,布包打开,露出一本《农政全书》。书页翻处,夹着几页批注,字迹娟秀却条理分明,从北境冻土开垦说到军粮转运损耗,甚至引用了永昌年间的旧例。
差役傻眼了。
卫寒接到书时正在写奏折,翻开一看,脸色变了。
他一页页往后翻,发现每一条标注都切中要害,有些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细节。比如某地土壤含碱过高,需混入河泥三年方可耕种;又比如边军屯田常因马匹踩踏毁苗,建议分区轮牧。
这不是闺阁女子能写出的东西。
这是真正下过田、看过账、算过粮的人才有的见识。
当晚,他换了身干净青衫,带着伞亲自登门致谢。
白府园中,雨又下了起来。
白珠珠正在廊下喂鱼,穿的是件素色藕荷裙,发间只一支铜簪,看起来就像哪家温婉人家的姑娘。
听见通报声,她抬头看了眼。
“卫大人冒雨前来,快进来避避。”
卫寒拱手:“冒昧打扰,只为当面道一声谢。”
“谢什么?”她笑着递过一把油纸伞,“不过是一本书罢了。”
“不止是书。”他盯着她,“敢问小姐,可曾亲历边郡屯垦?”
“不曾。”她摇头,“但我祖父曾在北境为官,家中留了些旧档。闲来无事,便翻来看看。”
卫寒沉默片刻:“这些批注……若非实务之人,绝难写出。”
“所以我说‘惜缺实务佐证’。”她转身从案上取来一叠纸,“这是我整理的历年北境粮产数据,按州县分类,若有用,尽可拿去。”
卫寒接过纸张,手指微微发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权贵家的女子,不仅看得懂政事,还能拿出真东西来帮人做事。这不像拉拢,不像施恩,倒像是……并肩作战的开始。
雨声渐密。
檐下两人相对而立,一个穿青衫,一个着素裙,谁都没再说话。
良久,卫寒忽然开口:“小姐可知,当今朝堂之上,寒门无路?”
“我知道。”她点头,“正因为知道,才不愿袖手旁观。”
“可你一个女子……”
“天下不是男人的天下。”她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人心,“是活人的天下。死人不会种地,不会打仗,更不会写奏折。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资格说话。”
卫寒看着她,眼神一点点亮起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女子能在宗室环伺中活得安然——她不是靠柔弱周旋,而是用脑子在走棋。
他缓缓躬身,行了个大礼:“若有驱驰之处,愿效犬马。”
白珠珠没扶他,也没笑。
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不需要奴才,我要的是同路人。”
卫寒抬头,目光灼灼。
雨还在下,园中小径积水成洼,倒映着廊灯昏黄的光。
白珠珠转身走向回廊深处,脚步轻缓,发间铜簪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那道身影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伞影消失在门外。
红袖悄悄靠近:“他真会帮咱们?”
“现在还不确定。”她停下,抬手摸了摸发簪暗格,“但他眼里有火。被压得太久的人,一旦点燃,烧得最旺。”
夜风卷起裙角,远处传来更鼓声。
她站在廊尾,望着那片被雨水打碎的灯光,忽然低声笑了下。
“十八天后是春分。”
她伸手接住一滴从檐角坠下的雨水,任它顺着指缝滑落。
那只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