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亮,李案在榻上坠入一个梦境睡得很不安稳,她双手紧紧攥着丝被,鬓角处不断渗出薄汗。
梦中五岁的李案趴在金丝绸缎的榻上,泪水落了满脸,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榻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双目紧闭,唇畔色浅。
李案一边晃着女人的手,一边哭喊道:“母后,你睁开眼看看案案,你睁眼啊。”
她喊了很久,没有人回应她。
过了很久,李昌顺来到惠和榻前,李案转身抓着李昌顺的衣角,问:“父皇,母后这是怎么了?她还会醒过来的,对不对?母后只是困了,对不对?”
李昌顺没有说话,将手抚上李案的头,李案哭得更凶了,一把将李昌顺推开,走到塌前抱着惠和。
自小学习宫规的李案,在那一天,做了最不合礼数的事。
李案缓缓睁开眼,她看着床顶一动不动,双手仍紧紧攥着丝被,眉头也紧紧皱着。
在李案五岁那年,惠和皇后病逝。李案一直不相信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可一切却都是真实的。惠和皇后逝世,李昌顺大行丧礼,给了惠和永康史上最大的仪仗。
出棺那天,后宫嫔妃,朝中大臣全都到场,众人都着素衣,在一场秋雨中为惠和行丧。大家表情一如往常,就连李昌顺眼底都只有浅浅几分悲痛,而更多的,竟是释然,如释重负。
最初李案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对惠和的死没有半分动容,年岁越长,李案也就越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因。
惠和皇后,只是一个从二品官员之女,没有显赫的家世,而他们的情谊仅仅只是李昌顺尚为太子时的一时之欢。
坐在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久了,情谊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唯有权力才是君王想留住的东西。
李案每每做起这个梦,就会想如果自己有一天也死了,那么还会不会有人记得永康国史上曾有一位惠和皇后?
良久良久,窗外照进了今日的第一缕阳光,李案终于回过神来,微微偏头看向窗外。李案的院子里种了一颗偌大的梨树,白色的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淡淡的微光,像是发光的蝴蝶在绿叶上栖息。
而就在这一棵偌大的梨树下,搭着一个小小的秋千,很小的一个,连如今十二岁娇小的李案都装不下。 那个秋千是惠和与李案一起亲手搭建的。 李案还记得当时自己缠着惠和想荡秋千的模样。 “母后,案案想荡秋千!”李案小小的手牵着惠和,双眼眨巴眨巴地特别可爱,“但是母后,案案又怕会摔下来。”李案又低下头,嘟着嘴小声嘟囔着。 惠和笑着摸了摸李案的头:“那母后和案案一起做一个刚好能坐下我们小案案的秋千好不好?”惠和不是典型的温柔女人形象,她的下颌明显,眉目娟长,鼻梁直挺,是个少见的英气美人。 李案很开心,刚想开口说好,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睁大圆圆的眼睛说道:“可是,案案长大了怎么办?” 惠和看着李案笑出了声,弯腰把李案抱起来,捏了捏她脸上的肉道:“那我们就等案案长大了再重新做一个好不好?”李案立马乐开了花,圆圆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惠和也笑得很开心,低头将脸向李案蹭了蹭。 梨花开得正好,落在母女身上,像落了一场雪。 李案很久才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原来对于权者,一切都是可以抛弃的。 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上晨课的时间,她缓缓从榻上下来,唤来了小桃简单梳妆,带着些早点赶去了国子监。 等李案赶到国子监时,周祁和李纪宁已经开始上晨课了。 今天的晨课除了李纪宁和周祁还多了一个皇子,李穆宸。 李穆宸,比李案和李纪宁大整整一岁,其母是惠和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很讨李昌顺欢心的一位贵妃———万贵妃。 当年惠和皇后逝世,颂德皇后和万贵妃争夺皇后之位闹得不可开交。 万贵妃的娘家是永康皇都朝歌数一数二的商甲世家,坐拥万贯家财,在万贵妃得宠之际又涉猎朝堂,虽不是什么大官,却也算得上是财政两得。 可偏偏,举家之财与举国之将,那位君主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来,原是两位贵妃的紧迫局面,就变成了,一后一贵妃,孰尊孰卑,显而易见。 两位尊主的仇恨也就更加剧烈,由此太子李纪宁和皇子李穆宸也就成了不能碰上的仇家。 偏偏,这个李穆宸就是喜欢往枪口上撞,撞上了不说,还非得死缠烂打的找刺头。当然,李纪宁贵为太子,李穆宸并不敢多言,更不敢恼怒,一来二去,就喜欢上了阴阳怪气的说三道四。 这不晨课还未结束,少年李穆宸就挑起了刺:“太子殿下还真是学业繁忙,你皇兄我啊,不过两三日一课,闲暇时去看看母妃,哎,不过说起来,太子殿下这么忙,皇后娘娘莫不会思子心切,落了病?”李穆宸说完一脸惊恐地捂起嘴,配上他的一双丹凤眼,叫人看不出惊恐,反倒是夸张的很。 李纪宁始终没有看李穆宸一眼,只压低了声音道:“母后身体尚佳,不劳皇兄挂心。倒是万贵妃,不要思子心切的好。” 李穆宸是个典型的纨绔之徒,每日没个正经,不是翻箱倒柜的找乐子玩,就是颠来倒去的满皇城玩。 他一听李纪宁的话,脸瞬间就黑了,沉默地听完了晨课。 周祁一直在一旁听着,猜出了李穆宸的身份,悄无声息地盯了一会儿李穆宸,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课毕,李穆宸率先起身来,越过李纪宁时,恨愤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大殿。他的声音还带着稚嫩,听起来有几分娇气。李穆宸的书童急急忙忙收拾好书籍笔墨,冲李纪宁周祁躬身也退了出去。 国子监外,李案在亭院处看见气冲冲离开的李穆宸,皱起了眉,好像是没有想到他也会来上晨课,偏头随口问小桃道:“今日,皇兄也有课吗?” 小桃笑道:“奴婢听说,万贵妃昨日找了一整天的大皇子都没找到,最后到傍晚才在朝歌一处赌坊找到,万贵妃气得不行,这才叫殿下来上晨课。” 李案听了缘由也不觉奇怪,毕竟大皇子李穆宸的脾性是出了名的不正经,近月把宫殿搬到宫外立府更是变本加厉了。 李案再一扭头,李纪宁和周祁已经一前一后站在她面前了。 “我带了些早点,如果周公子不建议的话,不如一同用膳?”李案看了看眼前的李纪宁又看了看周祁,笑盈盈道。 周祁正欲开口拒绝,李纪宁就抢先一步“不建议,祁兄怎么会建议呢。”他一边说还一边把手搭在周祁肩膀上。 李案淡淡一笑,打开了摆在桌子上的檀木盒,一边摆一边解释:“这是梨花酥,我宫里梨花开得正好,觉得落地可惜,就吩咐下人做了梨花酥,你们尝尝。” 这梨花酥状如梨花,通体晶白,中间透出润红色,是裹着香甜的豆沙。李纪宁见这梨花酥,馋得不行,拉着周祁坐下,拿起筷子夹过一块咬了一口。 “嗯,不错,这梨花酥还带着春雨的味道。” 李纪宁对梨花酥赞不绝口,可周祁却迟迟没有动筷,他只盯着梨花酥看,像是在看一件许久未见的东西。 李案察觉到周祁的异样,有些紧张,小心道:“周公子,这些不合你胃口吗?” 周祁回过神,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梨花酥也吃起来。 李案看着两人,笑了笑,想起正是春日好景,万物俱生,嘀咕起来:“说起春雨,我倒很喜欢春季,不过生在宫中,见到的奇花异果虽然多,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春日美景。如若能趁尚早春色去江南看看,那该多好。” 李纪宁和周祁听见李案这么说都看了过来,周祁面色如常,李纪宁倒是满面兴奋:“如此甚好!若有机会,我们定要一同前去。要是去江南,该去哪儿呢?”李纪宁说得眼中泛出微光甚至思考起来。 李案的情绪也被调动:“禾城!我要是去江南一定回去禾城。”她双目紧闭,似在幻想那一日。唯有周祁,仍旧不动声色,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春色终尽,七年过去,他们仍旧没有去过禾城,没有看到江南柔情。 长大后的李案每日还是百无聊奈,只是不再学习宫规,而是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纪宁就不同了,他在十六岁那年离开朝歌,随赵奕前往边疆同无故犯境的戎狄人血战,三年之久,终于守住了太原等郡。 而周祁早搬回了周府,常年来和李纪宁一起学习,得空时会去看看李案和周霖。但在一年前,李昌顺破例恢复了周祁太傅之位,从李纪宁身边到了朝堂,面对的是豺狼虎豹,百朝文官。 周府,一位名叫常宁的年轻侍卫拿着一封密函,走向书房。到了门前,常宁轻叩房门,道:“主子,宁安来了密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