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从惊慌中醒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无数故人向他走来，包三哥，公二哥，邓大哥，他们流着血泪的面孔就这样看着自己，还有舅母狰狞的身影，镇南王几个情人的身影，表妹失望的双眼，阿碧担忧的神情，这些纠纠缠缠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了慕容复。

“啊！”他一下子惊醒，满头大汗地坐起来，恰逢此时，房门被推开，一个俏丽的小丫头端着水盆走进来，看见慕容复已醒不由得喊道：“公子爷醒啦！”慕容复抬眼望去，只见这个杏眼桃腮，身量尚小的女孩梳着双丫髻，一身白色粗布衣服，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他不禁愣住了，这不是阿碧吗？他大惊，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如何见到了阿碧小时候，怀疑这是自己做的梦，他马上跳下床，观望了一下屋内。只见房间里墙上挂着宝剑，床边架设多宝阁，阁上陈列着自己少时喜欢的器物，多宝阁外是黄花梨木的成套桌椅陈设，合着布局依次是厅堂和书房，书房内满满的经史子集，武功秘籍，甚至书架对面还放着一架焦尾琴。一切的一切，都是昔年慕容氏公子最合心意的搭配，是他在姑苏燕子坞里的卧房。看着眼前这一切，慕容复茫然了，这究竟是苍天怜我，叫我在梦中得以回到昔日的燕子坞，还是天不相佑，要叫我想起昔年种种，更添伤痛。不知不觉中，赤脚站立在屋子中间的慕容复已是泪流满面。阿碧赶紧放下水盆，上前扶着慕容复，安慰道：“公子不要太难过了，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公子如此哀毁伤痛。”

慕容复惊呆了，他抓住阿碧的手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在天之灵？”阿碧奇怪的看着他，反手扶住慕容复的臂膀，将他扶回床榻上，说道：“公子爷怎么了，是不是昏睡太久了，今天是夫人停灵的第五天呀，还有两天夫人就要出殡了，邓先生叫我来看看公子爷，无论如何，等到后日，公子爷必得起身扶灵呢。”

阿碧的话像惊雷一般砸在慕容复心头，他想起来了，这分明是自己十七岁那年母亲去世之时，所以阿碧看着还是七八岁的样子，所以她才穿着白色的丧服，再看看这房间内，分明处处挂着白布。所以说，这不是在做梦，而是我又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满心的疑惑萦绕在慕容复心头，与此同时还夹杂着隐约的兴奋和愧悔。他呆呆的任由阿碧服侍擦脸穿衣，像个木偶一般被搀扶到桌边坐下。就在慕容复满心思索之时，房门又被推开了，另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提着一个小食盒走了进来，她向慕容复行了一礼，问道：“公子爷醒了，可觉得身上还有不适么？”不等慕容复回答，在床边收拾床铺的阿碧就应声道：“阿朱你总算来了，我看公子爷昏睡了两天，反应都变慢了。”

阿朱，是阿朱！慕容复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小女孩儿，这不是死去多年的阿朱吗？阿朱看着慕容复，也觉得有些奇怪，“公子爷，您怎么了？”她奇怪的问道，“无事，我，我只是有些太累了。”慕容复随口应道，他大概有些明白了，自己应该是在梦里回到了少年时代，阿朱拧起眉头，叹着气一边将食盒摆布开来，一边说道：“公子也不要太过伤心了，要当心身子啊！”慕容复静静的没有做声，看着桌上的东西，一碗米粥，两碟小菜，因在孝期不见荤腥。他看着阿朱，说道；“辛苦你了，你和阿碧下去休息吧，我自己吃完休息就好。”阿朱阿碧齐声应好，随后就一起退出房门了。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慕容复的心慢慢沉下来，不管是黄粱一梦也好，还是死前的回溯也罢，既然回到了少年时，那见见昔日的故人也好，吃罢饭，他站起身巡视了一圈房间。自从神智失常后十余年间，燕子坞逐渐没落，管理内务的管家趁火打劫，卷跑了所有细软，下人们也闻风而逃，阿碧无力辖制其他人，只能牢牢守着自己，这雕梁锦绣的富贵温柔乡，这耕耘多年的姑苏燕子坞，慢慢的就变成一堆破房烂瓦，甚至还有几次招了江湖宵小光顾，再到后面被寻仇，要不是阿碧及时带着自己躲起来，只怕性命也不保。看着书架上的累累书籍，西边窗下放着的焦尾古琴，卧房墙上挂着的宝剑，嗤笑一声，自己曾经也是坐拥书剑，文武双修的贵公子，也曾师从名家，十年苦读；更是闻鸡起舞，习武不停，出生名门的骄傲，肩担复国的责任，如何就走到了那般下场，年未四十就垂垂老矣。其实后来慢慢恢复神志的慕容复也逐渐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是这错太大太沉，让他一想起来就恨得发疯，他宁愿沉浸在痴傻中做着皇帝的美梦，也不愿醒来面对人生的失败和命运的残酷，要不是念着阿碧的艰辛不易，有片刻神志清醒的慕容公子早就横剑自刎，了此残生了。

想到此处，慕容复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的哭声传入耳中，他站起来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刚刚阿碧说夫人的在天之灵，那岂不是，岂不是母亲.........，想到此处，慕容复夺门而出，冲过回廊转向前厅，只见下人们排成排在管事的带领下大声哭灵，而堂上正摆着灵位灵堂，那牌位上，正写着慕容王氏夫人之灵位！正厅的场景猛地砸入慕容复的眼里，他面色苍白，才记起，今日是母亲去世的第五天，是自己十七岁那年的九月！苍天啊，既然让我回到年少之时，为何待我如此残酷，竟不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少年慕容复遥遥望着母亲的灵位，在亲朋上来搀扶自己之前，又昏了过去，这一梦，穿越三十载光阴，慕容复坠入无边的黑暗，只感到无边的痛苦将自己包裹。

又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这次没有许多故人，慕容复像一个过客一样，看着自己的一生像台上的戏一样上演，从呱呱坠地到父亲假死离世，再到自己三岁开蒙，五岁习武，一晃二十载光阴一过，长成的慕容复秉承祖宗遗志。开始外出闯荡江湖，几年间就有了南慕容的美誉，姑苏慕容声名鹊起。再到后来，江湖武林人才辈出，复国之事遥遥无期，自己为了再造大燕，带着四大家臣踏上了江湖，从碾坊中遇见段誉，再到珍珑棋局的无功而返，而后在少室山上因为偷袭段誉声名扫地，再到西夏求亲和表妹决裂，再到最后的最后，是慕容复最不愿回想起的一幕，在曼陀山庄，亲手杀了包不同，献媚于段延庆，最后众叛亲离，痴痴傻傻的度过余生。站在旁观者视角的慕容复眼看着三大家臣愤懑离去，看着表妹伤心失望的随段誉远走，看着阿碧对自己不离不弃，看着燕子坞的逐渐没落。他闭上眼睛，终于自沉沉梦境中醒来，恢复神志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这不是临死前的回溯，也不是黄粱一梦。而是自己回到了年少之时，回到了十七岁母亲刚刚离世的时候。就这样，睁开双眼的慕容复，看着眼前围在自己身边的四大家臣和阿朱阿碧，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能说什么呢？慕容复想，十七岁的慕容复绝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自己亲手杀了如兄如友的包三哥，逼得其他三人和自己离心离德；他也不会想到，自己为了复国，一步步抛弃礼义廉耻，抛弃心中的道义和良知，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败类。身边的四大家臣还在叽叽喳喳的关怀着自己，明明是最普通的日常，慕容复却觉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赐他回到年少，弥补过错。他和煦道：“我没事，只不过前几天一直跪灵有些累，休息休息就好了。”听到这里，四大家臣也决定退下，邓百川一边嘱咐阿朱阿碧好生照料，一边就想离开。慕容复心念一动，就喊住邓百川，说道：“我有些事想和邓大哥说，大哥留一下。”其他三人见状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主母已逝，公子就是他们的主公，当下自无异议，除邓百川以外，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

邓百川走回到床边，为慕容复掖了掖被角，温声道：“公子有什么事嘱咐。”看到邓百川随手的动作，慕容复不禁有些震颤，但很快收敛心神，刚刚在恢复神智的片刻间，他就想到了自己要弥补过错的第一步，就是要清算上辈子在自己痴傻之后，第一个背刺慕容家的人，燕子坞的管家李盛。想到这里，他对邓百川说道：“原本母亲新丧，庄内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有一事是母亲生前嘱咐，我不可不提。”邓百川敛容道：“公子请说，主母吩咐，百川一定遵守。”慕容复叹道：“那时母亲病中，多数都在昏迷，直到最后两日有了一些神智，她对我说道，在卧病之前，她已经察觉到家中的账目有些不对，好些年来的开支和进项对不上，而且有些名目也很奇怪，她暗中查了查，认为是账房中的管事所为，但又觉得管事不至于如此大胆，不过母亲忙着整顿外头的生意没顾上细查，后来卧病更加没精力查清楚，但母亲思前想后，她觉得家中的账册这么多年有问题却能瞒天过海，其中一定少不了李管家的手脚，他纵使不是主谋，也一定参与其中，母亲让我在她过身之后多长个心眼，留心家中上下，特别是注意观察李管家。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联合你们四位，将李管家的事情查清楚，再将他一举拿下，免得让家中硕鼠欺我年少，再把慕容家给吞了。”

听到此处，邓百川已是勃然大怒，想他和其他三位兄弟几代以来一直效忠慕容氏，为的是光大慕容家，有朝一日能辅佐少主完成大业，如今大业尚未开始，家中有已经有人图谋主家钱财了，这怎能不叫他愤怒。但邓百川毕竟年长，他悄声问道：“公子爷的意思是？”慕容复叹道：“母亲交代完之后不久就逝世了，我哀毁过度也没来得及注意李管家的动静，但刚刚醒来我才猛地想起来，好像自从母亲去后摆起灵堂，整三天我都没见到李管家，主母去世这么大的事，上上下下的管事忙得不可开交，独独他不见踪影，我猜母亲的想法八九不离十是对的。”邓百川略一思索，的确，这三天都没见到李盛，燕子坞内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各路亲朋好友来往不绝，要不是慕容复一说，自己都没注意到少了个管家。

想到这，邓百川问道：“公子爷，不如我带几个人，去李管家家里把他抓住带来审问？”慕容复道；“不可，母亲才去不久，若此时抓了母亲生前的老人，只怕燕子坞内人心不稳，而且我刚刚丧母就抓了母亲生前曾经倚重的管家，传出去也于孝道有亏。”邓百川问道：“那公子爷的意思是？”慕容复正色道：“我想请邓大哥带几个好手，日夜盯着李盛，一定要那种轻功卓绝，不常在燕子坞内走动的高手，不管李盛去哪去干嘛，都牢牢的监视他，我想只要盯着这几天，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待到母亲出殡之后，我们再来处理他。”邓百川点点头，说道：“公子爷说的是，此时的确不宜大兴事端，这事就交给我，我保证那姓李的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干什么都能给公子爷查清楚。”慕容复也颔首道：“这事在查清楚之前，除了你我，就不要透露给第三人。”邓百川也道：“我明白，就老三和老四的脾气，若让他们知道了，肯定第一个去找李盛算账，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成双，要等我们拿到了李盛的罪证，把他贪图的家财都吐出来，一震庄中上下，免得下人们看着公子爷初立，就小觑了你去。”慕容复点点头，正是知道邓百川心思稳重机敏，他才会和他商议此事。

两人筹谋完，邓百川就告辞离去。慕容复叹口气，唤来阿碧，让她不必守候，自己要歇息了。而后拉上帐帘，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