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杂物间。

死寂。

钱德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只有“不是我”、“是鬼”之类的胡话，显然精神已经彻底崩溃。

其余的官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着那盆依旧在燃烧的银霜炭，仿佛看到的不是温暖的火焰，而是一张择人而噬的恶鬼之口。

而他们再看向裴远时，那种感觉就更复杂了。

这个刚刚还靠在柱子后打瞌睡的年轻人，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他不是用律法，不是用刑讯，甚至不是用推理。

他用的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道”的手段，将一桩鬼神莫测的悬案，剖析得明明白白。

狄仁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带着一丝浊气，也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震撼。

他深深地看了裴远一眼。

“术，可学。道，难悟。”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裴远所用的，已经超脱了寻常查案的‘术’。他看到的，是事物背后的‘理’，是人心幽微处的‘道’！”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等钻研案牍，拘泥于口供人证，却忘了万事万物，皆有其运行的法则。封闭的房间，燃烧的炭火，这本就是天地间的理。钱家人的死，不是死于鬼神，是死于无知，更是死于钱德那颗比鬼神更歹毒的人心！”

这番话，既是说给众人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是在肯定裴远，更是在反思自己。

大理寺卿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字眼。

事实就摆在眼前。

裴远，用一个他们谁都看不懂的方法，破了一个他们谁都破不了的案子。

这就是最大的事实。

“来人！”狄仁杰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将钱德打入大牢，严加审问，将其谋财害命的全部罪行，记录在案！此案，结了！”

他又转向裴远，语气缓和了许多。

“裴远，你此次连破两大悬案，于国有功，于大理寺有功。本官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请功。”狄公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理寺正式的评事，正六品上，无需再见习！”

哗！

此言一出，周围的官员们再也绷不住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大理寺评事！

正六品上的京官！

这小子才来几天？三天？还是四天？

从一个不入流的“关系户”，一跃成为堂堂大理寺评事，这晋升速度，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然而，这一次，再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人家靠的是实打实的功绩。

不服？

你去把恭王府的案子破了试试？

感受着周围人投来的又敬又畏的目光，裴远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他享受的，就是这种别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感觉。

他拱了拱手，懒洋洋地开口：“多谢狄公栽培。不过，狄公，这天下不太平，妖魔鬼怪太多，光靠我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啊。”

他这话意有所指。

狄仁杰何等人物，立刻就听懂了。

“放心。”狄公一摆手，“本官会给你配齐人手，大理寺三班差役，随你调用。以后，凡是大理寺积压的悬案、奇案，都由你主理！”

这，就是放权！

赤裸裸的放权！

把大理t寺最难啃的骨头，全都交给了裴远。

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裴远咧嘴一笑，正要再说几句骚话，比如“得加钱”之类的。

就在这时。

“报——！！”

一名负责守卫大门的差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声音都变了调。

“狄公！不好了！出大事了！”

狄仁杰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差役“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城外，城外蓝田县的县令刚刚派人八百里加急来报……说是……说是渭水河神，又娶亲了！”

“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官员，包括狄仁杰在内，全都变了脸色。

“河神娶亲”！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催命符，是大理寺，乃至整个长安府所有官员心头的一根刺！

所谓“河神娶亲”，是流传于渭水下游蓝田县一带的古老习俗。

每年这个时候，当地都会选出一名“最美的少女”，献祭给河神，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官府三令五申，严禁此等愚昧祭祀，却屡禁不止。

更可怕的是，这祭祀，充满了诡异。

每一次，被选中的少女，都会被放在一艘无人划动的木筏上，漂流到江心。

然后，会凭空升起一阵大雾。

等到雾气散去，木筏还在，少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官府曾派重兵包围河岸，甚至派出会水的士兵潜伏在水下，可每一次，少女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去年，为了此事，朝廷甚至罢免了蓝田县令。

可今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那差役的声音带着哭腔，“新选出的‘新娘’李家小姐，在数百名百姓和官差的注视下，消失在了江心浓雾之中！”

“又是这样……”大理寺卿喃喃自语，额头见了汗。

这案子，比恭王府灭门案更邪门。

那好歹还有尸体，有现场。

这个呢？

对手是“神”！

你要怎么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还能凭空让大活人消失的“河神”斗？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那个懒洋洋站着的年轻人身上。

裴远正掏着耳朵，一脸的不耐烦。

“吵死了。”他嘟囔了一句，“这河神谱也太大了吧？娶个亲而已，弄得满城风雨。他给朝廷交税了吗？有三书六礼吗？媒人是谁？聘礼给了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把所有人都问懵了。

大家都在恐惧河神的诡异，你却在关心祂的礼数和税务问题？

这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

狄仁杰看着裴远，沉声问道：“裴远，此事，你怎么看？”

裴远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我能怎么看？站着看呗。”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悠悠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

“这世上，真有不吃贡品，偏爱吃大活人的神仙？”

“走吧，狄公，别愣着了。”

裴远一摆手，率先朝门外走去。

“带上人，备上快马，咱们也去……随个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