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二十六年春，早该来的雨迟迟不来，诸国大旱。

那一年我六岁了，宫内虽不至于缺了水，但我出宫见过遍路饿殍，加之父王母后每日沉重哀叹，我便知道此事之严重。且我实在不忍天下苍生悲苦至此，是以每日俭省用水，连沐浴的次数都少了。我总想着，我省一些，他们是不是能多得一些？

然我终究是年纪太小，不知人心之贪婪与险恶。

天子虽避世，但诸国皆旱，此等大事天子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早早筹资拨粮，从镐京送往各地。诸国自是不敢劳烦天子，接到诏令后便各自派人前往接取，父王亦不例外。且为着物资粮食能早日分发到百姓手里，父王命人从镐京返回后，沿路便将其派发，另一边从齐国都城临淄派粮，两头相应，只为能够早日救赈我齐国子民。

可惜事与愿违，不过短短半月，来自各郡县大夫所上之奏疏便堆满了父王的案台，全是向父王求助，要钱要粮的。可是，父王明明已经派粮了呀！很显然，必定是有人贪污了。

彼时父王一直推崇先祖姜公“尊贤尚功”之政策，尊用“六守、八征、六不用”之理念，修明政事、广纳贤才，尤其体恤百姓，照旧因俗简礼，农工商并举，只求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父王的举措并非没有用，我齐国之国力蒸蒸日上，诸国来朝，渐有盛世之象。

庙堂之上，我一向以为乃是君明臣贤，直到这一次，如梦似幻般美好的表象被打破，肮脏的内里才被揭穿，显露于众人眼前。

父王自是极为震怒，即刻召集朝臣至怀民殿，商议此事对策。

“臣有罪！还请国君恕罪！此事是臣疏忽大意，方才酿下恶果！臣已知罪，还望国君再给臣一次机会将功补过，先行赈济百姓，而后臣必将以死谢罪！”大司田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着，身旁散落着父王砸向他的奏疏，他的额头上甚至还因为被奏疏砸伤而在流血。但他不敢起身，大司田本就掌管民生之事，此次赈灾出了如此大的岔子，他难辞其咎。

再或者，这次贪污他也有份，甚至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呢？

“蔡修秉，孤问你，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谁再给那些穷困饿死的百姓一次机会？你可见百姓田里干涸得裂近两寸？你可见稚童老叟可得难以言语？你可见道路两旁饿死的百姓堆积如山？这些连孤都见过，你却没有见过！身为大司田，你是如何做的！你放任百姓饥渴难捱却视而不见，你的眼里只看得见钱财，只看得见权欲，你要孤如何再给你一次机会！”

父王拍桌而起，走到殿中来回踱步，殿中诸臣皆看到父王连胡须都在颤抖。蔡修秉伏在地上，他也在抖，可他不敢动，不敢抬头，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父王走到萧正卿身边，沉声道：“萧稷清，重新选人上来担任大司田一职，”又看向大司寇：“东方邈，收押蔡修秉，严审此事！”

萧正卿与大司寇东方邈急忙出列，齐声应诺。

父王还欲说话，却两眼一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殿中众人霎时大惊，慌乱起来。太子哥哥急忙跑到父王身边，一手揽着父王，一手拇指用劲掐于父王人中，一边吩咐道：“萧正卿，即刻着人去请医师，并将殿外侍卫叫进来以防再生变故；大司寇，先将蔡修秉看管起来，派人前去凤凰台！”

其实这些事不用太子哥哥嘱咐，萧正卿与大司寇及殿上众臣都会去做，可看太子哥哥遇事冷静，有条不紊，他们心里到底多少感到一些欣慰。

彼时我正在凤凰台中，听母后同婉夫人和玉夫人一同商议珂姐姐和琛姐姐的婚事，今年秋天她们便将嫁入邢国与谭国。听闻消息后，母后也顾不上二位夫人了，急匆匆往怀民殿赶来，我亦步亦趋跟在母后身后，心里很是着急。

我们到时父王已然清醒，医师也已经到了，一番诊治后，他向母后行礼说道：“夫人，国君此乃急怒所致肝风内动，风性上扰所致眩晕，还需静心养肝，平风熄火，切不可再劳心费神，轻易动怒。”

母后闻言便着人宣步辇，将父王带回凤凰台休养，并对朝上众臣道：“殿上之事且由太子和萧正卿主持，辛苦诸位了，赈灾之事决不可怠慢！”

众人齐齐应诺，目送母后离开，我却将太子哥哥悄悄拉到一旁，问道：“太子哥哥，父王如此生气，乃是何人何事所致？”朝堂之事父王从不瞒我，太子哥哥便也将方才殿上之事简略说与我听。我听完气极了，恨不能杀了那蔡修秉，然现下杀了他毫无作用，反倒查不清贪污一事。

我沉思片刻，对太子哥哥道：“赈灾之事由中央直管实在不妥，还须各郡县有所监管方才有效。蔡修秉之事不若暂时不要宣扬出去，且留着他大司田之职，着他带人到地方去，一处一处将赈灾之事落实了，且将贪污之事查明。”

太子哥哥皱眉：“如此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果那蔡修秉本已行了贪污之事，再放他到各郡县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此事不可仁慈。先将那蔡修秉罪名定下，再告诉他前往各郡县一事，并告诉他，受赈济的郡县少了一个，贪污之人少了一个，他的罪名便多了一个，他家中老小的性命便少了一条。此外，哥哥与萧正卿商议，派人暗中盯着他，若他再敢有动作，即刻杀之！”

太子哥哥皱眉不语，我又说道：“太子哥哥可是觉得此事不妥，太过残忍？虽说祸不及家人，可他蔡修秉又何其残忍，他家中老小是人，我齐国百姓亦是人，有多少人因他丧命，哪怕加上他家小性命，也难抵消他身上背负的人名与罪孽！”

太子哥哥像是下了决心，双手紧握成拳：“此事我会与萧正卿商议，若是可行，即刻就办！”

【作者题外话】：真想管大司寇叫东方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