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两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靠在休息室的门框上,年轻的警察挥动着警帽,带起一阵热风,他袖口上的汗渍在深色的呢料上泛着白霜。蝉鸣声在七月的空气中回荡,正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照在芬恩·施密特僵硬的背上,把他的深灰色西装烤出了细小的皱褶。
芬恩坐在那张褪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双手神经质地拧着袖口。那枚黄铜纽扣上刻着国铁局的双头鹰标志,此刻在他指腹下无意识地旋转,尖锐的边缘在皮肤上压出深红色的凹痕。法官宣布休庭的法槌声还在他耳边回荡,那份凝聚了三十个不眠之夜的调查报告正放在被告席的钢桌上,而一旁却是沾着咖啡渍的卷宗,像一只垂死的小鸟。
他回想起为了这份报告付出的努力,无数个夜晚的奋笔疾书,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每一个论点都反复推敲。然而,此刻他却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值得。律师坐在对面,静静地观察着他的情绪变化。他知道,芬恩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安慰和鼓励,而不是更多的指责和批评。
“芬恩,别太担心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庭审,我们会一起面对。”律师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就像在黑暗中点亮的一盏明灯。芬恩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律师,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谢谢你。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很辛苦。我会振作起来的。”芬恩的声音有些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休息室内只有芬恩和律师的低语声。他们讨论着接下来的策略,分析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为即将到来的庭审做着最后的准备。走廊突然传来皮鞋敲击大理石的清脆声,书记员探进半个身子:“五分钟后继续开庭。”年轻女孩胸前的银十字架项链随着动作摇晃,在芬恩视网膜上划出刺眼的光痕。
半小时后,庭审继续。芬恩·施密特带着律师的鼓励和自己的决心,再次站上了法庭。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自信,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挑战。
“关键证据链存在逻辑断层……”主审法官冰冷的声音与记忆里父亲的工具碰撞声重叠,芬恩的脸色变得惨白。十五年前,当国铁局的黑色轿车碾过新苏格列特郊外的积雪,母亲攥着阵亡通知书的手指也是这样泛着青白。
“抱歉。”芬恩强迫自己挺直腰板,颈椎骨发出轻微的响声。
“关于信号故障的归责……”律师还在快速翻动案卷,突然被芬恩攥住手腕。两人交叠的掌心里,黄铜袖扣深深嵌入皮肤,律师惊愕地发现芬恩的瞳孔正在不正常地收缩,仿佛正在与某个无形的刽子手对视。
最终,经过长时间的辩论和审议,法庭宣布了判决结果。虽然芬恩·施密特先生未能完全摆脱罪责,但判决结果却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蹲大牢,而只是和国铁局的要求基本相同的,接受社区看管后赔偿原告损失。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酷,绳子总是会在最细弱的地方断裂。既然芬恩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低谷,那么情况还有可能变得更加糟糕。一封来自妹妹的电报彻底击垮了他。
“母病危。”
电报的牛皮纸袋,一张CT胶片被推到芬恩眼前,那些蠕动的阴影如同正在吞噬星系的黑洞。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出乎意料,毕竟母亲早已被诊断出肝癌晚期,幸运的是癌细胞尚未发生转移。然而,事实就是,无论是癌细胞的转移还是癌症的进一步恶化,对于晚期患者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蝉鸣声骤然拔高,芬恩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想起最后一次探视时,母亲床头柜上堆积如山的止痛药盒,铝箔包装在灯管的光下泛着冷蓝。
父母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当父母离世后,我们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仿佛那绞索已经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自从父亲在战场上殉国之后,芬恩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多么的危险。而母亲的病危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焦虑。然而,在这个时刻,除了焦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
“必须尽快进一步完成国铁方面的报告……”说到这里,芬恩反而变得不那么自信了。毕竟,写报告本身并不难,审核通过也相对容易,但中间那些繁琐的官僚主义步骤却变得异常艰难。
奥罗拉帝国的官僚主义可不是闹着玩的。作为西方世界官僚主义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整个奥罗拉帝国拥有庞大的文官体系,两千万上下议院豢养的文牍恶犬可以吞噬一切税金。武官体系同样庞大,将军和元帅的数量多到令人难以置信,平均每五个人就能指挥一艘军舰。请注意,这里所说的不仅仅是主力舰,而是包括了帝国所有的后勤补给舰船。只有将这些舰船都算上,才能勉强达到这个看似还算体面的比例。
这些数字都成为了铁链,锁住拼命写着调查报告的芬恩的咽喉。
芬恩深知,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推动任何事情都异常艰难。每一个决定都需要经过层层审批,每一个报告都需要经过无数人的审阅和修改。而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都可以卡住这位烈士之后。
拜托,这里并非东方,不存在所谓的烈士之后会受到全社会优待的现象。冷战被潮汐灾害中断之后,资本家彻底撕下了冷战巅峰时期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无产阶级的骨肉吞噬殆尽。
那些繁琐的程序、无尽的等待、以及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必须遵守的规定,都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完成这份报告,是否真的能够救回母亲的生命。
芬恩只能被迫再次振作起来。他开始仔细研究国铁方面的规定和流程,试图找到一条更加高效、快捷的途径来完成这份报告。他不断地与官员们沟通、协商,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帮忙,给予哪怕丝毫的加速的方法。
在这个过程中,芬恩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和官场的险恶。他看到了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却贪婪无耻的官员;也看到了那些为了个人利益而不顾他人死活的同僚。
而万分不幸的点莫过于要想这套官僚机器为芬恩运转,就必须用金钱作为润滑油,打点到这些自诩“无私的帝国公仆”的官僚机器的齿轮上。
而芬恩,偏偏就是现在没钱……
“列车长,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动用列车的储备资金。”在芬恩带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完成了调车场的交班工作,重新回到列车上之后,今日出了义诊的卡特,脸上还留着口罩勒出的痕迹。
列车长无法出城继续工作,那么整个列车组也就无法继续运作,除非……除非让列车组的成员暂时加入其他列车组工作……这种荒谬的想法早已被芬恩抛诸脑后。
芬恩看着列车组成员的脸和手,卡特的脸上被口罩勒出了青紫色的痕迹,手上还残留着免洗洗手液的刺鼻气味;米莉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虎口处再次出现了枪茧;艾丽娅的手上再次出现了会计工作的笔茧和鼠标手。那么,如果他们暂时加入其他列车组工作,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芬恩,所以说,或许我们可以先动用储备资金……”卡特知道,自从这一系列重大变故发生之后,芬恩时不时会陷入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幸运的是,现在芬恩及时反应过来。他再次环顾列车组成员的双眼,那是一种坚定的眼神。
“现在,我们还有多少储备资金?”芬恩问道。
艾丽娅明白芬恩的意思,她没有查阅任何报表,直接回答道:“我们账上还有30000镑。”
如果换算成人民币,这笔钱相当于三百万元。
“30000镑,真的够用吗?”
卡特听到芬恩这样的丧气话,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向芬恩示意。芬恩随即起身,跟了上去。
在那辆没有灯光的客车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车窗,依旧温柔地洒了下来。
卡特的半边脸勉强被月光照了个大概。
“你还打算这样支持多久?”
“我,我……”
芬恩顿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卡特扶住了芬恩的肩膀,看着他那双已经写满了迷茫的双眼。
“你就是不知道了,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动用我们的公共账目上的钱了。”
芬恩抬起头,张嘴正欲说些什么,但在卡特那种格外平静的,几乎没有属于人类的微微漂移的金色眼睛的直视之下,却反而有感受到了一股古怪的气息堵在了喉咙里,让他难以下咽。
“你有资格,你知道的。
卡特的目光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在之后芬恩才勉强回味过来那是一种悲悯感。
“用吧,倒不如说,向你之前那么一幅过问我们的感受反而显得没那么果断了。
芬恩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在借此来平息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他明白,卡特说得对,他确实有资格动用这笔储备资金,因为他也是为了整个列车组的未来。
“好吧,卡特,你说得对。我会用这笔钱的,但我会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芬恩终于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决绝和坚定。
卡特轻轻拍了拍芬恩的肩膀,表示理解和支持。他知道,芬恩是一个有责任感和担当的人,他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情。




